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靡香镇 第8节

    第8章

    ◎我不想和别人一样◎

    那双圆溜溜的玉璜终究还是捏不住,从手里滑脱出去,悄无声息地落入袖袋中。

    青青看着他的眼睛。她忽然明白了,初次见他那种怪异的感觉到底是为什么。

    他的容貌是全然陌生的,但眼神却似曾相识——那种熟悉并不是因为她以前在哪里见过他,而是因为,他在看一个他很熟悉的人。

    “啊……是吗?”青青张了张嘴,有些迟钝地反应过来,“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有些话,真的不需要全部说出来。

    “你的那位故人,是个女人吧?”她看向窗外说,又觉得这似乎是一句显而易见的废话,“是你的心上人吧?”

    为了一个只是有点像她的人,也可以豁出去奋不顾身。

    唐浥没有回答。他和雪中莲一样,他们不说话的时候,意思都很明显。

    他今年三十二岁了,比她大那么多,在外面闯荡多年,他当然会有一些特别的、难忘的过去。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找她呢?”

    “找了,”唐浥看着她说,“但似乎,她已经不记得我了。”

    “什么意思?失忆了吗?”

    “嗯……差不多。”

    青青下意识地回忆了一遍自己从小到大的经历。小时候的记忆有点模糊,但都还在的;十三岁时爹娘相继去世,留给她这间豆腐铺子;这些年她一直安安分分做豆腐,平平淡淡过日子,从来没有离开过靡香镇。

    青青啊,你在想什么呀——她暗暗自嘲道。

    她回到自己房间,把袖子里那对玉璜掏出来,放回原来的匣子里。

    明明条件都没有变,他救过她,他身手很好,他长得好看,他可以留在靡香镇不走;他干活利索,他会的很多,他心眼也好,爹娘留下豆腐铺子希望她招个合适的上门女婿。仔细数数,一条条的他依然都符合。

    但她却不想把玉给他了。

    青青把那只匣子继续塞回去压箱底。

    宋员外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宋小姐无辜丧命,宋府几乎被夷为平地。上回的妖怪抓了人就跑回山上去了,见过的人不多;这回的却是直接潜到镇上来,大家亲眼看着它跟十个修仙者斗法,把宋家园子打得稀烂。这才第二只妖怪,就已经这么厉害了,镇上其他人也纷纷谨慎畏缩起来,好多人闭门不出,街上rou眼可见地变冷清了。

    青青把两筐豆腐搬到前头铺面去,一边寻思,明天是不是应该少做一点,免得大伙儿都不上街了卖不出去;早知如此,好像也没必要雇个伙计、多种豆子,镇上一共就三百多户人家,顶天了能卖出多少豆腐去呢?还是不够聪明啊,早点怎么没多想一层算清楚。

    她边走边想,冷不防手里一轻,豆腐筐被人拿走了。回神看去,唐浥默不作声地搬了她那两筐豆腐走在前面,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他们俩的话好像一下子就变少了。铺子里的活计他已经很熟练了,两个人闷头各自干活,似乎也不需要说什么。

    青青便也不声不响地跟在后头。

    进到铺面里,唐浥摆好豆腐,熟门熟路地去卸店铺门板。开门一看,门口早立了两个人。

    黑衣的夜修罗,和绿衣的苏筱落。

    二人手里各拎了几只礼盒,貌似在那儿等挺久了,看到豆腐铺终于开了门,苏筱落推推夜修罗,示意他上前去。

    青青见到夜修罗还觉得脖子发凉,不知他这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正要往后退却,唐浥却斜跨前一步来,半边身子隐隐将她挡住。

    他做出这种回护的姿势,青青却反而不想退了,绕开他迎上去,将唐浥撇在后头。

    “二位是要买豆腐吗?”

    夜修罗不甚自在地清清嗓:“那日……是我不对。”

    青青皱起眉头,不懂他想干什么。苏筱落又悄悄搡了夜修罗两下。

    夜修罗心一横,朗声道:“日前我因为一心除妖,急于求成,没有仔细查证便鲁莽下手,误伤了青青姑娘,虽然及时补救未造成严重后果,但内心一直惶恐不安。今日特备薄礼登门道歉,希望青青姑娘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的一时冒犯。”

    苏筱落帮腔道:“对对对,我们是诚心来道歉求和的。”把带来的礼物统统堆在铺子柜台上。

    青青不由转头去看唐浥。难道他们是因为唐浥武艺高强打赢了雪中莲,所以不情不愿地上门来道歉吗?那也过去好几天了吧。

    唐浥凝眉不语,青青和他视线一对,立刻又转开了。

    “你们不用这么客气。”青青把那堆礼盒推了推,“既然是误会,我也无妨了,而且你也……”

    说到这里,她才反应过来夜修罗哪儿不对——他脸上那道被唐浥砍出来的斜贯全脸的刀伤已经痊愈了,一丝儿疤痕也不见,还是那张完美无瑕的俊脸。

    “总之,你们不用向我道歉。”

    苏筱落看看夜修罗,露出尴尬难办的表情:“青青姑娘真的不生我们的气了吗?”

    “嗯,我不生气。”

    “那你能不能去跟香香姑娘说说,让她也别生气了?”

    这答案让青青十分意外,居然是因为香香?

    苏筱落期期艾艾:“香香姑娘说,我们敢伤你,就是她的敌人,现在她都不肯把香药卖给我们了,除非能取得你的谅解……”

    原来如此。没有香药,他们就没法克制山顶的瘴气,去不了妖怪的老巢了。

    苏筱落把礼盒又推回来:“这些礼物你一定要收下!你收了,才证明真的原谅我们了。”

    说完她又拉着夜修罗,毕恭毕敬地对青青鞠躬,齐声说:“青青姑娘,对不起。”像完成什么仪式似的。

    这哪里是夜修罗来道歉,分明是苏筱落帮他张罗一切。青青想起苏筱落为夜修罗挡剑气的情景,对她就有几分心软,忙说:“好了好了,没关系的,礼物我也收了。”

    苏筱落开开心心地拉着夜修罗跑了,瞧他们离开的方向,大约是往香香的铺子买香药去了。

    青青没想到香香会对她的事这么在意,还替她出头。说起来,这些年香香确实很照顾她。

    整个镇子的人都很照顾她。十三岁没了爹娘独自开店,青青好像也没受过欺负,没遇到什么不顺心、值得记住的事。

    二十余年的人生,仿佛倏忽一下就过去了。反倒是最近半月来了这些外乡人,每一天都过得惊心动魄、印象深刻。

    尤其是——青青眼角瞥了一眼旁边的唐浥,发现他还在看自己,赶紧把视线收回来——遇到了唐浥之后。

    当初干嘛要收留他呀!他明明本事大得很,还能饿死冻死吗?

    青青拨拉柜台上的礼盒,自言自语道:“他们为了香香才给我送礼道歉,这些礼物是不是应该分一些给她啊?”

    “别人送的礼物,再转赠不太好。你若想感谢香香,平日多给她送些咱们自己的豆腐菜蔬,记着她需要时也帮她的忙就好了。”

    青青乜他一眼:“我又没问你。”

    唐浥笑了笑,低头道:“是。”

    不过既然开了话头,青青心里有些事就憋不住了:“那个夜修罗,他脸上的伤怎么这么快就好了,连个疤都没有?我还以为他会毁容呢。”

    过了好半晌没人应,唐浥抬起头故作惊讶道:“啊,你是在问我吗?”

    这人怎么这样啊!青青背过去不想理他了。

    唐浥解释道:“修仙之人,有仙术治伤,容貌也可随意变幻。”

    青青摸了摸自己光滑的颈项。也是,她咽喉挨了一刀都能救回来,也没留个刀疤什么的,那脸上的伤自然也能消弭。

    “就像用仙术救我一样吗?”

    “……差不多。”

    青青慢半拍地想起他另一句话:“你说他们能随意变幻容貌?那我现在看到的,不是他们真实的模样?”

    “当然不是。”

    难怪一个个都那么精致漂亮。修仙首要的是根骨资质,怎么可能恰好全都是绝世美人呢。

    她忍不住转回去打量唐浥:“那你呢?你的模样也是假的吗?”

    唐浥笑道:“我这个样子,还要靠造假造出来吗?”

    什么叫他那个样子,他的样子也不是人人都能生成那样的好不好?

    青青往旁边浸着豆腐的水桶里一瞧,水面映出她面目模糊的倒影,有点像燕燕,又有点像秀秀。

    她气馁地想,自己这副样子,才是真的没必要造假吧。

    正想着呢,李屠户家的童养媳秀秀就来了,问青青:“干腐竹还有吗?爹娘让我来买五斤。”

    青青诧异道:“腐竹晒干了很轻的,要五斤还是五两啊?”店里的存货一共不过十来斤。

    “没错,就是五斤,爹娘特地叮嘱了。”秀秀将一把铜钱放在柜台上,又掏出个大布袋子抖开,看着是准备装腐竹的。

    青青还没开口吩咐,唐浥已经利索地登梯把挂在梁上通风的腐竹拿下来了。他干活的眼力见和麻利劲儿是真的没话说,可惜……唉。

    五斤腐竹把柜台都堆满了,青青分批称重,一边问秀秀:“怎么突然买这么多腐竹?”

    秀秀叹气道:“镇上不太平,爹娘准备全家去山里躲躲,就多买些轻便干货带着。”

    “去山里?山里有妖怪啊!镇上起码人多有个照应,还有……”

    “难道你还指望那些修仙者吗?”秀秀语气冷淡,“镇上没人会保护我们。山里那么大,找个犄角旮旯躲起来,兴许运气好能躲过去。”

    青青无话可说。确实,妖怪还没伤着她,她却已经在修仙者手里死过一回了。

    秀秀把所有腐竹收进布袋里,走出去几步,又回过头来:“青青啊。”

    “嗯?”

    秀秀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你自己也小心一点吧。”

    她提着一大袋腐竹走了。

    青青望着她的背影,一时怔忡。秀秀除了偶尔来买豆腐,几乎没跟她说过几句话,对她唯一的印象,也只有身形和自己很相似而已。

    唐浥见她一直盯着秀秀离去的方向发呆,过来问:“怎么了?”

    青青回过神,指着秀秀的背影问他:“你觉不觉得,她跟我有点像?”

    唐浥顺着她指的看了一眼:“只是衣服和发式相似而已。”

    “从背后看几乎一模一样吧,好多人认错过我们。”

    青青拿起自己红头绳系起的辫子梢,秀秀的辫子也是一式样的红头绳。

    “还有酒铺的燕燕,要不是她比我大好几岁,真要怀疑我俩是不是从小失散的双胞胎。”她低下头,“你见过燕燕吗?说不定,她更像你那位故人呢。”

    “见过,”唐浥望着她说,“她不像。”

    青青把辫子上的红头绳拆开,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条蓝布手绢,将披散的青丝在颈后束起。她对着水面照了照,样子似乎变了一些,也不影响干活,挺好。

    真是奇怪,以前她从未在意过自己像秀秀还是像燕燕,甚至还会主动拿这个开玩笑,现在……好像忽然变得难以接受了起来。

    “唐浥,”她轻声说,“我不想和别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