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孤灯照梦幻亦真(剧情章,孕期日常,又梦见老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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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峤前一日夜里折腾到丑时,因此第二天足足睡到午时都过了、闻到桌上饭菜香味才醒。他撑着身体坐起,却大惊失色,体内传来的异物感提醒着他,那玉势就这么在他xue里整整插了一晚;他才想起昨天自己发泄完之后,没顾得上收拾就睡着了,此时腿上光溜溜地不着片缕,被子还好端端盖在身上;夜里弄脏的亵裤不见踪影,床边摆着一套干净的换洗衣物;晏无师的青衫也不知去向,大约是阿轻或吴伯进来送饭时给他收拾走了,也不知自己身上的狼狈被他们看到了多少。 他霎时间心下大窘,面上作烧,只想躲在被子里再也不要出门见人了。 沈峤在床上躺着内心挣扎了一个时辰,终究是穿起衣服下床来用了午膳,装作没事人一般打开房门。这一整天心里七上八下的,但吴伯和阿轻都没有提他晚起的事。沈峤自己亦不好意思主动提起,于是他安下心来,料想人家应该是没看到什么异常的,又这么稀里糊涂地混了过去。 过了几日,沈峤照例早上起来在院中练剑,他使的是一套沧浪剑法,顾忌到腹中胎儿,动作比正常慢上许多;只见他青丝白衫,翩翩若举,如流风回雪,轻云蔽月;阿轻在一旁看着便鼓起掌来,叹气道,“沈郎君舞剑真是好看,怎么我看我师父使剑就干巴巴的?早知道就跟着沈郎君学武了…”吴伯在厨房听得哭笑不得。沈峤笑着说,“浣月宗和玄都山武功心法不同,魔宗剑法走的是刚猛奇崛的路子,又融入了浣月刀法;虽然看上去没那么飘逸,但是对敌时也是一样厉害的。”云云,听得阿轻心花怒放,两人拉着手欢欢喜喜去吃早饭了。 自从那日沈峤久唤不起,去屋里给他收拾床铺后,吴伯觉出不对劲,从此对于沈峤的一举一动更加在意。这些天还真叫他瞧出了更多端倪:比如沈峤每次练完功,每次起身或者坐下时,都会下意识地将手护在小腹上;沈峤喜穿宽松的道袍,但仔细看其实也能依稀看出他腰线之下有着不小的隆起;而且据阿轻所说,沈郎君前几日让自己陪着去市集买了些布鞋,似乎是脚上浮肿,之前的尺码穿不上了。 如此种种,也唯有一种解释可以说得通了。 吴弥之前在长安听边沿梅说过,沈郎君是天下第一道门的掌教,不但在江湖上有极高的地位,就是在朝廷也深得隋帝信任;这么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为何此时独自一人来此偏远之地隐居,答案也就不得而知了。他想到主人与沈郎君明明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却终究敌不过造化弄人,一人命赴黄泉,另一人抱恨终身,怎不令见者伤心,闻者落泪;但好在主人尚有一丝血脉留存,勉强可以慰藉沈郎君的一片痴心。沈郎君一向面子薄,他不提,自己也不大好直接找对方确认,只能私下抹了几次眼泪,在心里打定主意要替主人照顾沈郎君。 俗话说,“秋风起,蟹脚痒”。到了九月,螃蟹膏肥黄满,滋味最佳,阿轻去市场上买了一网兜来,加了酒和桂皮隔水蒸了一笼,望之色泽红润,闻之香气扑鼻。沈峤素来喜欢吃这些河鲜,见阿轻端上来时,亦不禁眼前一亮,准备大快朵颐。 吴伯早上出门办事,并不知阿轻午饭做了这个,他大惊失色,忙伸手拦住沈峤说:“这玩意性子寒凉,又没有几两rou,有什么吃头?沈郎君,我看咱们还是别吃了啊。” 阿轻满不在乎道:“吴伯,可是现在这个季节就是吃螃蟹的呀!大不了等会喝点酒吃点姜也就抵消了嘛。” 吴伯无奈,低声对沈峤说:“民间说食蟹恐令子横生[1],沈郎君你如今真的吃不得这个…” 沈峤一下子羞得满面通红,结结巴巴地说,“吴伯,你怎么…你是几时知道的?” 三人这几个月来一直这个小院里相依为命,沈峤早把吴伯和阿轻当成亲人。可是男子怀孕这种事情实在难以启齿,他本以为二人并未发觉此事,这些日子一直在“瞒不住时索性离开”和“直接对二人坦白”之间犹豫不决。没想到吴伯早就看出端倪,他瞬时大窘,不知道二人会如何看待自己这种怪胎异类,放下筷子转身就想逃回自己房间。 吴伯看到沈峤这不知所措的样子,哪还不知道自己猜中事实。忙拉住他说,“沈郎君,你放心,此事绝不会让外人知晓。你这么…你真是受苦了。哎,我…我替主人谢谢你!”说着站起身,对着他伏身下拜,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想起晏无师生前的许多好处,又不禁老泪纵横。 沈峤看到他落泪,自己也有些忍不住,只是红着眼睛将吴伯扶起,道,“我并不是为了他,只是想给自己留个念想罢了。” 沈峤转头看阿轻,只见他一脸困惑却懂事地不去追问、憋得实在辛苦的滑稽表情,又忍不住笑了出来。于是三人坐回桌前。沈峤为此事悬心多日,此时也感觉放下心中大石一般,松快许多,他笑着说,“螃蟹性凉,我这些天身体不太舒服,确实不该吃多;今天就劳烦阿轻了。”阿轻嘿嘿一笑,那一笼子蒸蟹自然是归了他。 从那之后,二人自然是对沈峤的饮食起居处处上心。吴伯有一日还叫了大夫来家里,隔着帘子给沈峤诊了次脉,又问了他一些孕中身体的症状。这些日子他身子被调养得极好,不但面色红润,身上也长了不少rou出来。大夫只道母子身体都十分健康,只是听闻他近日食量极大、却时常闭门昏睡后,便劝他孕中要少卧床、多走动,以免胎儿长得过大导致难产。吴伯连忙应了。此后便日日让阿轻陪着他去外边散步。 此时沈峤怀孕近半年,孕肚已经无法忽视,因此他这些日子出门都是穿着上衣与襦裙的女子装束;但他不愿在脸上再施脂粉,便在头上戴着一顶帷帽,帽檐四周蒙上一层垂至颈部的薄纱,以作掩面。 这一日是九月初九,秋高气爽。重阳节登高是渭州人固定的习俗,阿轻也想带沈峤去城外的西山瞧瞧热闹。于是,在吴伯喋喋不休的“仔细别让沈郎君挤着摔着”的叮嘱声中,阿轻赶着马车出了门。 二人驾车来到郊外,并在西山脚下改为步行。上山走了半日发现,今日出游的人确实很多,山路上稍有平坦之处都被大户人家的仆从占据,竟然找不到一块落脚的地方。沈峤便拉着阿轻说,我知道一个好去处。二人绕过半山腰的丛林,来到当日晏无师和沈峤躲避雪庭时的洞xue。时值秋日,走入深处的石室,金黄的落叶厚厚地铺在地上,阿轻扶着沈峤缓缓坐在地上,隔着头顶交错的树枝,可以望见靛青色的天空。 阿轻拿出包裹中的重阳花糕与沈峤分而食之,说:“这里风景真好,又清静,沈郎君怎会知道这里的?” 沈峤道:“是晏宗主带我来过。” 阿轻看着他脸上浮现出缱绻的神色,便好奇地问:“你很喜欢他么?” 又自言自语道,“吴伯说,是喜欢才会给他生儿育女呢。” 沈峤面上臊得很,道:“唔…算是吧。你觉得他这个人如何?” 阿轻摇摇头,“你说主人啊,他对我凶得很,我都不敢跟他说话。那时候他和我说,沈郎君你面上不显出来其实心里烦我的紧,让我自觉点不要来找你。” 沈峤苦笑了一下。晏无师占有欲极强,那段时间他怀疑阿轻迷恋自己长相,便想方设法将他从自己身边支走。便温言道,“他是骗你的。我哪会烦你呢?” 想了想又觉得好笑,“别看他这人不说话时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一张嘴就没一句正经话…” 阿轻不解:“听上去是挺差劲的,那你为何还喜欢他?” 沈峤:“。。。” 阿轻:“沈郎君,一个人为何会喜欢上另一个人?” 这个世上还有很多问题,沈峤都想不明白。 祁凤阁教他大义与武功,却鲜少教他人情世故。导致他在继承衣钵之后被自己人暗算,被昆邪打下山崖之后更是在尘世间撞得头破血流。说起来下山之后,反倒是身为敌人的晏无师教了他许多的处世道理。 不过情之一字,恐怕晏无师也同他自己一样从未参透。 问世间,情是何物呢? 它让那个自私狂妄的人放下了自我,从此有了弱点。 也让那个淡泊无私的人有了私心,只为一人牵动情思柔肠。 茫茫红尘,天南海北,为何上天偏偏教两人相遇? 为何好不容易走进彼此心中,却又教他们生生分离? 春去秋来,流经洞xue的溪流已经干涸,但沈峤依稀可以记起,晏无师拿着山河同悲剑蹲在地上,在他的怒目而视中一边给麻雀剃毛,一边对他促狭一笑的样子。 当他知道此生再也见不到他的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曾拥有过怎样的幸福。 看到沈峤沉浸在回忆,阿轻忙说:“对不起,沈郎君,我不该提他的,平白教你心里难受。” 沈峤摸了摸他的头,道:“多谢你。其实我这些日子已经想通了许多。我们道家有句话说,‘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2],其实人的生死正如同这山上的四时流转。日升月降,花开花落,都只是自然的运行罢了…” 阿轻点点头,说:“之前似乎听师父提起过,他曾住在建康城,每天坐在流觞曲水之中和名士们谈玄论道,大概就跟你说的那些差不多。”[3] 沈峤想起来,听晏无师说过他曾闭关十年之久,那段时候便派玉生烟卧底进陈朝文人堆里打探消息。如此看来,小玉似乎消息没打听到多少,反倒是对谈玄论鬼更加上头了。不仅自己痴迷,还要灌输给这刚收的小徒弟。 他不由地莞尔,道:“你若有兴趣,这些东西我也知道一些,不妨跟你说一说。” 阿轻说:“沈郎君,那你说人死了之后会去什么地方?我在长安的时候遇上办丧事,听百姓唱过这样的歌谣, ‘死人归阴,生人归阳, 生人有里,死人有乡, 生属长安,死属泰山, 死生异处,不得相妨’[4] 说是大家死了之后,都会前往泰山阴司登记。泰山府君有一本金箧玉策,记着我们每个人的寿命长短。那些寿数已尽还没死的,阴司还要派人来捉拿归案呢。” 沈峤笑了笑:“魂归泰山,确实是民间说法之一。关于死后的世界,儒道佛三家乃至西域的拜火教都各有各的解释。道家其实更倾向于认为,死与生乃是相对的两种自然状态。庄子说‘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5]人生为神奇,死为臭腐,因此难免悦生恶死。但天下万物看起来千差万别,其实皆是一气之聚散,既然生死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我们就没有理由恐惧死亡了。关于死亡,我其实更喜欢儒家的态度,一个人如果能保存自己的本心,坚持自己的信念,那么当他离开人世的时候便是问心无愧的,生命的长短并没有什么所谓。” 阿轻若有所思地说:“沈郎君,您说的都很有道理,但我有一点不懂,既然道家都觉得生死是必然的了,为何还要整天采药炼丹求长生呢?”[6] 沈峤:“… …” 阿轻尚没有学到玉生烟的拳脚功夫,但是已经把他噎人的功夫学了个十成十。 二人坐着又说了会话,阿轻道:“入秋了天黑得早,一会不好下山了。咱们走吧?” 沈峤点了点头,离开了这个给他留下无尽回忆的地方。 怀着身孕爬山毕竟有些累,沈峤这日夜里便早早歇下了。 他一睁眼,发现自己又在山路上走着。 四野漆黑静谧,松柏森森,只有一轮明月,照着一眼望不到头的石阶,通往云雾之间的天门。 沈峤的脑子里迷迷糊糊,正思考着自己为何在东岳泰山,脚上一个趔趄,冷不丁身边人伸出手来将他扶住。 他听见自己略带烦躁的声音:“晏宗主到底跟着我上碧霞宗来作甚?” 对方也不生气,悠然道:“我听说碧霞宗有一绝色美人,名曰岳昆池。” 沈峤讶然:“那是宗主师兄,而且是位郎君,你竟…?!” 那人不慌不忙道:“哦,那我记错了,重来一遍,听说碧霞宗宗主是位绝色美人,本座慕名已久,正欲一见。” 沈峤冷笑:“…骗鬼去罢。” 对方无奈道:“本座说为了你,你又不信。”沉吟半晌,又道:“长夜漫漫,山路崎岖,我只是想陪你多走一段路罢了。” 沈峤默然,任由对方牵着他的手,二人相携着登上了山巅。 时节已是深秋,山顶冷风扑面,沈峤不禁打了个寒颤。那人极为体贴地用大氅将沈峤从后面裹住,又从身后紧紧抱着他,即便隔着几层衣服,也能感受到对方的温度。二人此时的关系谈不上朋友,说是对手恐怕更合适些,但这般亲密的动作却没有让沈峤感到反感。他反而放松了身体,无比信任地靠在对方怀里。 须臾间,一轮旭日跃然而起,云海翻腾,下有红光动摇承之,天地间绛皓驳色,瑰绝如画。[7] 他沉浸在这雄浑壮丽的景象里。身后人却在他耳边轻声说:“阿峤,我该走了。” 沈峤蓦地转过身,却只看到那人离去的背影。刹那间心口涌起一种强烈的不舍。 “晏无师!”他大声喊。 那人脚步顿了一顿,却没有回头。只是保持着背对着自己的姿势。 “天要亮了。这下山的路,我就不陪你一起了。” 沈峤冲上前几步拉住他的衣袖,恳切地说,“你要去哪里,我陪你一起。” 对方转过身,弯了弯唇角,说:“傻阿峤,这里是泰山阴司,可不是由得你说去就去的。难道你不知‘死生异路,不可相近’么?”[8] 沈峤这才恍然想起,晏无师已经死了,而自己作为生魂,是不应该在此久留的。 对方豁然道:“阿峤,不必难过。我的年纪比你大上许多。百年之后,我终归要先行一步。你们道家不是有句话,叫‘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沈道长这样道心坚定的人,难道还不能看淡生死吗?”[9] 沈峤自忖,修道多年,生老病死,的确是早该看破了。 可唯独面对眼前这个人的时候,他实在难以接受这个现实。 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冲上前紧紧抱住对方。 “你说的我都明白。但我现在还…还不想跟你分开…” 晏无师曾说过,他与人对战,必要十拿九稳。若不是因为自己要在那时执意回玄都山和郁蔼争夺掌教,对方本可以不用以重伤未愈之躯与强敌决战,乃至失去性命。 自己明明可以等待更好的时机,即便玄都山被突厥人所占,他依然可以带着袁瑛和顾横波,带着边、玉二人,甚至可以向杨坚借来兵马,总有一天可以要回属于他的一切。 可无论自己再做多少次的假设和复盘,终究也不能回到过去,让死去的人复生。 强烈的悔恨和失落感将他攫取,沈峤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抽痛。 他们的人生兜兜转转,错过的光阴太多,真正相知相伴的时间太少。 庄子云,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10] 的确如此。 可是一个人能够把握的,也仅仅只有这短暂的一生。 他抬起头,一滴泪难以抑止地从眼眶里滚落。却被对方温暖的手指接住,从脸颊上轻轻抹去。 对方无比温柔地注视着自己的眼睛,缓缓低下头。 沈峤闭上眼睛,那个预想中的吻却没有落下。 他猛地从梦中惊醒。 睁开眼,窗外漆黑一片;地上点着一盏风灯,暖黄的灯光照在他脸上,驱散了从梦境里沾染的阴气。腹中孩子不安地扭动了几下。 死之萧杀,生之绚烂,如那光华流转的灯火,转瞬之间从他的身上一掠而过。 他抬手摸了摸脸,却并未像往日做噩梦后醒来时那般满是湿意。 时间流逝已经冲淡了失去那人的痛苦,从每每想起便泪流不止,到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同旁人谈论此事。 只是,清醒时无论如何用那些圣贤语录说服自己,午夜梦回之际,那些深埋心底的悔恨总能以这样的方式卷土重来。 沈峤苦笑。说到底,自己与阿轻口中的那些坐下时妄谈三玄、一转身就去求长生的南朝士人又有何分别呢。 他实在睡不着,便侧着身子躺在榻上,望向那盏阿轻从集市上向胡人买来的西域风灯:它的四面镶嵌了半透明的琉璃,琉璃的周围和顶上都是镂空的金属框架,将蜡烛点燃放入后,亮光从花窗里透出来,煞是好看,晚上点着又没那么晃眼。因此阿轻总在他睡下之后将这风灯点亮,好让他夜里起来有些光亮在,不会磕碰。 此时那灯光忽明忽暗地闪着,又传来几声磕碰的轻响,沈峤定睛一看,才发现那琉璃上趴着一只四寸来长的壁虎,不知为何掉进了风灯里,找不到出路,绕着四壁琉璃无助地爬了一圈又一圈。 沈峤触景生情,想起自己从半步峰上坠下,自此被拉入纷纷红尘,与晏无师相识相知,对方一路陪伴付出,自己却并未开窍;直到对方身死、二人缘尽的那一刻,他终于明白自己心意,此生却再难相守。 现在的自己,正如这只壁虎,一颗道心困于悔恨和自责中,无论如何劝说自己不去想念对方,终究只是绕回原点,无济于事。[11] 他心中自怜,便走下床将那风灯顶罩揭开,将壁虎放了出去。 谁知回到床上躺下不久,却又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转头一看,那风灯里壁虎肚皮朝向他趴着,四肢上的吸盘稳稳地抓住琉璃,明亮的灯光映出它细长的身躯和尾巴。 渭州的天气到了九月,夜间甚是寒凉,唯有在灯罩之中,尚能获得几分暖意。 沈峤哑然失笑,原来,这壁虎竟是从风灯顶罩上镂空雕花的缝隙间自己爬进去寻求那份温暖。 他心思电转,竟是在那一刻蓦然开悟。 沈峤想起一句往日在佛经上读到的话:“爱欲于人,犹如迎风执炬,必有烧手之患。”[12] 他苦于自己无法参透生死,终日沉溺于过往,被满腔悔恨吞噬,正如逆风而行,被手中的火炬灼伤。 那么,何不举着这盏灯顺风而行呢? 这些日子,他时常想起两人之间过往相处的点滴:玄都山下,路遇饿死的小童,晏无师为他拭去泪水;渭州城外,逃难路中,他不忘给自己摆出梅花形状的六只烤麻雀;碧霞宗晚宴后,他为了给自己赔罪,亲自下厨洗手做羹汤;对于自己心中所思所愿,他总能轻易猜出,却从不越俎代庖,只是屡屡在暗处创造条件,助自己得偿所愿;更不必提危难之际,对方数次以身犯险,只为护他周全。 每当想到这些往事时,自己的心里并不全是痛苦和悔恨,更多的是为回忆中对方每个举动所包含的爱意动容。 人的生命至珍至贵,晏无师既然能够为他去死,那他又为何不能为对方,为了他们的孩子好好活着? 人死不能复生,但此生能同他相遇,难道不是已经足够幸运了吗? 无论前路多么漆黑寒冷,二人之间的回忆会一直陪伴着他,温暖着他,直到人生的尽头。 沈峤在刹那间参破了情关,自此,道心圆融无碍。 随着一天天变大的肚子和日渐有力的胎动,沈峤无比期待孩子的降生。他尚不知怀的是男是女,于是按照两种可能性各买了许多婴儿的衣服。又每天查阅《诗经》《易经》等经典,好给孩子起名。 这一日阿轻进书房,看到沈峤写满了好几张纸的字,又纷纷划去,终究还是圈中了两个字。便走上前拿起来看,接着露出了一个无奈的表情。道:“‘沈思晏’,这…就是小主人的名字么?” 沈峤笑笑,“怎么,不好听么?” 阿轻叹了口气,“好听是好听,我就是怕你以后每次看到这个名字便想起主人,岂非平添烦恼?” 沈峤说:“但是我已经想通了…”眼看着阿轻露出了一个怀疑的表情,又道:“这次是真的想通了!” 阿轻看到他又在纸上画着图样,便问他画的何物。沈峤便解释到,此乃长命锁,在新生儿百日时挂上,一直带到成人之后取下;可以祛灾去邪,避免病魔疫鬼侵入,锁住孩子的性命,令他长命百岁。 阿轻接过那图纸,见是一个项圈,上面套着一把锁,锁的下面又吊着五根丝链,分别坠着鹿、鹤、龟、蝙蝠、金鱼五种瑞兽。沈峤还设计了那锁上正反两面的雕花图样,正面写“长命富贵,福寿万年”八个字,周围雕出寿桃、莲花、流云等纹样,反面则写着那孩子的名字。 “这长命锁倒是好看,沈郎君真是费心思了。”阿轻说着,便问要不要拿去城中的金铺叫工匠按样子打造出来。沈峤却说,这长命锁他想做成银的,因为银能安心神、止惊悸,[13]给小孩子戴最合适不过。阿轻忙说:“渭州西北边有一个白银镇,离这里不到百里,因为附近的山上有银矿,镇上也聚集了许多专攻银饰的能工巧匠。若是在那里做的银饰,肯定比渭州城里更好,而且两三日内便可来回,我帮你跑一趟便是!” 吴伯正在扫院子,听到这话,隔着墙笑骂道:“又想趁机偷懒跑出去玩是罢!” 阿轻撒娇道:“吴伯,十月底马上下雪了呢。我听说离那里不远有个白银谷,北面的山上下雪后,被西北风一吹,松树上结满树冰。[14]漫山遍野玉树琼枝,宛如蟾宫仙境一般。我早就想去看了,就让我去罢,好不好嘛?” 沈峤自小长在南边,唯一来塞北的那遭又是在东躲西藏,无心欣赏风景。听他这么一说,竟也心驰神往,他抬头说:“我也同你一起去那白银镇可好?” 吴伯哀叫一声:“沈郎君饶了我吧,你如今这样身体出门,叫我怎能放心?” 沈峤笑笑说:“七个月还早的很。再说了,我从小习武,这些日子又多亏你们照顾,身子骨强壮的很,又不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你完全不必担心。” 吴伯无语。转念一想,沈峤为免江湖人看出自己身孕,因而避世于此,日子久了的确憋闷,是该叫他出去散散心,免得左思右想心里苦闷;再说孕期最为凶险的乃是头三月和后两月,如今胎像稳固,应无大碍。便只好无奈地同意了。 此时气候远没有三九天那般寒冷,吴伯却十分紧张,出门前替沈峤准备了厚厚的冬衣。沈峤无奈,便披上了晏无师那件葱白色羽纱面白狐狸皮里子的鹤氅。这大氅十分宽阔,披上后连孕肚也可以遮掩,因此他便不再身着女装和头戴幂离,倒是轻松许多。 阿轻则欢天喜地赶着一辆马车,两人便启程去往白银镇,开始一次久违的旅行。 两人来到镇上休息了一晚,第二日,便在镇上找了银匠给了图样,又交了定金,约好取长命锁的时间,之后结伴在市集上转悠。 此时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沈郎,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