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他的来历

    昏黄的厨房里，灯一簇簇地闪动着，在墙上时而投下斜斜阴影，时而亮得刺目，却沉默不语。

    敏仪的手已经红肿，她数次端起碗来，数次都在摇晃，她咒怨筷子像小人没骨气的腿，只会抖个不停。桌上的菜可以说是朴素了，几根剩下的白菜，还有一碟煮得稀烂的豆腐，饭也冷了，不过，粘稠得很。她自嘲，真是什么样的人吃什么样的饭。

    这一夜，敏仪草草写了作业就爬到床上去了，她已经累极了，连脚趾头都不想动弹。可她无法立刻入睡。

    这是这么多夜来，书妖第一次没有陪她睡。

    她突然有点不习惯，床仿佛宽阔起来，手脚好像如何安放都不自在。可是她是绝对不会现在就原谅他！

    她在黑夜中睁着眼，入目的还是单调的黑。她想起十岁那年的一簇灯光，那也是缠绵的春光。那晚，敏仪半夜偷偷爬起来喝水，却发现爸妈的房门还透缝。

    个子小小的她赤着足，毫无声息地躲在门框边，模模糊糊看去，又看回来，仿佛是看到门上有两只rou虫，她呆立在原地，直到缓过神来，她领悟了，潮水拍打了山川，天地从洪荒生了出来，从此，在她心中扎下了根。

    书妖曾经好奇，在他教她前，她似乎便已经明白，仿佛在这方面有无师自通的本领。她不曾告诉他，这，就是答案。有的事情上，大家只说不做；有的事情上，大家只做不说。

    敏仪的脑海里被千头万绪锁住，又仿佛被一团密密麻麻的线给困住，使她无法自由地入睡。没了书妖冰凉的体温，被子越盖越热，她索性掀开被子，直挺挺地躺着。

    门边，一个高大的身影静静地注视着她，直到轻柔的呼吸声传来，气流才一动，又仿佛什么都没出现过。

    清早，敏仪顶着两只巨大的黑眼圈上学去了，夜不能寐简直比任何云雨还要累。

    尽管身心俱疲，经过几天的观察，敏仪终于确认了猜想:郭慧玲就是那天藏在第一个厕所里的人。上午，因为水喝得多，她跑了好几趟厕所，厕所里人不多。

    郭慧玲扶着洗手台，吐个不停，刘嘉柔，关切地问：“慧玲，你怎么了？“

    “东西吃多了。”

    “难怪，你看起来比之前胖。这几天我老见你这样，身体不舒服，要不要请假？”她自然而然地问。

    “没事。”

    下午，敏仪拿着练习册去了办公室。她在门口里徘徊了一阵，突然，目光远远地撞入熟悉的狭长双眼里。敏仪扭过头，不理会，立刻敲了敲门，进去了。

    她仿佛鼓足了勇气才有胆量这么干:“老师，我想问你一道题，可以吗？”

    班主任点点头，把视线移到她指的题上。

    办公室里终于不再是冷清的。敏仪忍耐着班主任横飞的口水，不时点点头。班主任为她的一点就通而感到欣慰，不像有的同学一道题要来来回回解释几遍，搞得人口干舌燥还在问。

    解说完后，敏仪准备离去，却好像猛然想起了什么，歪着脑袋说:“老师，最近是不是流感又爆发了？”

    “流感?没有的事。”班主任被她突如其来的问话弄得有点惶惑。

    “但是我看到班里有同学总是干呕。不知道怎么了。”敏仪疑惑地说道。

    “干呕?谁?”

    “是那个，郭慧玲好像吧。”她佯装着回忆道。

    “她应该只是不舒服，没有流感。你回去吧。”班主任摘下了眼镜，他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哦，好，谢谢老师。”她带上了凉透的门，寒气也一并带了出去。

    第二节课下课课间，班主任来到了课室，他四处转悠了一下，然后，来到郭慧玲桌前，弯下腰，说了一句，郭慧玲于是和他一起出去了。敏仪偷偷地把这一幕纳入眼底，唇角弯起了弧度。

    直到第三节课，郭慧玲也没有回来。

    第二天，郭慧玲的座位还是老样子。

    第三天，郭慧玲依旧没有来。但同学们坐不住了，有同学悄悄地打探到消息。

    “听说郭慧玲怀孕了，然后被查出来了。”

    “真的？谁的孩子？不会真是徐图的吧。”

    “不知道，好像徐图也回家了，不过，谁知道她怀的是谁的，她好像和很多男生交往过……”

    “咳，咳！”总算有人忍不住，大吼了声“安静！”原来已经上课了。

    敏仪这几天依旧在课室里学到很晚，她还是决定做最后一个离开的人，当然，她算好了，不会像第一次那样晚。

    课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了，她收拾好书包，也准备离开。这时，一个女孩走了进来，是消失两天的郭慧玲。

    她的漂亮的脸好像憔悴不少，眼睛下是一片乌青，不比时常熬夜的敏仪脸色好。短短两天，一个美丽的女孩就变成一朵苍白的花，敏仪莫名感到一阵心虚。

    “敏仪，你还没回家?”郭慧玲头一次这样和风细雨地对她说话。

    “我准备回了。”

    “等我一下，让我收拾完东西。”

    说完，课室里突然沉寂下来，然后是一阵书本和文具扑通扑通的声音。

    “要我帮忙吗?”话说出口的时候，敏仪觉得自己有点伪善。

    “不用了。”她捣鼓了一会，于是，走到敏仪跟前，递上一本封面唯美的书。“还你的。”

    敏仪看着这本有点陌生的书，一脸茫然地接过。慢慢地，她想起来了，是初中那年，她用自己积攒了好几个月买下的一本小说。她当时非常喜欢里面的一张插画，只是后来好像借人了，她也找不回了。

    现在从郭慧玲的手上失而复得，她真不知说什么是好。

    “邱敏仪，其实我嫉妒过你。”

    “我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嫉妒你。”她顿了顿，缓缓地说：“记得你最开始给我的印象是：成绩好，而且总是一个人，完全不受他人影响。有一天，我经过你家的菜地，我看到你很熟练地在锄，我一直在想，你是怎么过来的？班里的学得好的同学，很多都是没有负担的。你却不是。”

    郭慧玲看见敏仪那两道秀丽的眉疑惑地蹙起，她继续说道“我不喜欢你的不合群。你从不巴结我，连话也很少和我说。”她向来爱憎分明。

    最后，她释然地笑了，憔悴的脸上因此添上一抹亮色，“不说了，爸爸在外面等我。”

    “郭慧玲！对不起，事情是我向班主任说的。”敏仪忍不住脱口而出。

    她脚步停滞了一下，又背着书包离开了。

    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连徐图都被处分了，但他的父亲是村里的干部，没多久又生龙活虎地回来了，身上的桀骜不驯倒是去掉了不少，学得比以往圆滑了。详细的结果敏仪不得而知，但她再也没见到过郭慧玲，听有的同学说最后孩子打掉了，人转到城市里去生活了。

    晚上，敏仪缓缓打开郭慧玲还回来的那本书，这本书讲的只是一个美好的爱情故事，她现在看来，里面的内容实在幼稚得不得了，但是那张插画，却给了她似曾相识的感觉。插画上的男子垂手立在田野中，衣袂飘飘，风度翩翩。

    敏仪看着眼熟，突然，她一个激灵，可不是书妖嘛！足足有七分相像。

    想什么来什么，书妖立马出现在她眼前，一身风流倜傥。

    “你怎么来了?”

    “我说过，你要是想我，我就会出现。”书妖浅笑着说。

    敏仪并不出声，只用余光感知到他的存在。

    “还不待见我?我走了。”

    “别——”她及时拽住了他的衣袍。

    “我就知道你还是要我的。”他轻佻地挑起她的下巴，呼吸温热地吹在她脸上、鼻子处，“至少在这里……”他吻了上去。

    就着桌子，他有所动作，“这里太窄了。”她指出。

    “这里刚好，你不是想要换一换吗?”书妖笑了笑，眼里却藏了一丝难以为人察觉的悲哀。

    他们仿佛是一个网里的鱼，在所有被困住的鱼都安然地睡在网里时，他们愤恨地挣扎，迫不及待地想要冲到外面去，在边缘里碰撞。书妖抓住了网的一个洞，他像个领导者，带领她冲出去，可那一瞬间，他出去了，而她还没有，她被网收住了。他自由了，自由地横行在水里，几乎要鲤鱼一跃，成了龙。可这不过是河流湖泊，而非大海，他感到生命依旧被束缚着，从一个网里落入里另一个网，回头一看，却无比空虚。

    他眼底的悲伤之色更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