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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道友不死贫道

    

死道友不死贫道



    这一年,是重生梗的巅峰、穿越潮的低谷。

    各大言情小说网站以及短视频平台最轰轰烈烈的题材便是——“我重生了,重生在恶毒配角加害我全家的第n天以前,这一次,我定要拿回属于我的一切……”。

    就在这样的节骨眼上,薛英时穿越了。她赶在了潮流的末尾,酣畅淋漓地离开了2024年。

    穿来的第一天,她以为自己已经寿终正寝了,便用平淡漠然若死水的心境审视了一番这陌生的世界。然而,第二日,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还活着。

    幸运的是,她已经在十多年间的小说阅读中积累了不少前人经验,有着极好的接受能力,无论遇到怎样离奇的状况都可以尽量劝自己释怀;不幸的是,尽管她还活着,却只剩一片魂了。

    更可怕的是,她竟然附在一具活人的身体上,成了个活死人。

    换句话说,她从今往后都不得不与另一幅魂魄共享一具身体了,就像两个人共用一双筷子共吃一碗拉面然后共坐一个马桶一样变态。

    作为鸠占鹊巢的外来者,薛英时很想诘问丧尽天良的老天爷为何如此吝啬:穿都穿了,你就不能让我连人带魂完完整整地穿过来吗?!难道她命中注定要当没有同理心的反派吗?毕竟眼下这种状况对原主来说,简直同恶鬼上身、邪祟附体没什么两样啊!

    当然,她的诘问老天爷自然是听不到的。就算听到了,他老人家也只会淡笑不语:这世上本无路,走一走才知何方是路。虽然我没给你完整的身体,但至少你的“室友”是个十分好相与的古代姑娘啊。

    是的,好相与姑娘本人恰也姓薛,闺名莺时,小字莺莺,烟花三月赏景胜地之扬州人氏也。

    论相貌,薛姑娘自谦是蒲柳之姿,薛英时自评是占了人家的大便宜,牛粪遇见了鲜花,败絮邂逅了金玉。虽说两人的长相有七分相似,可薛姑娘的气质实在令人望尘莫及,直接把整体颜值拔高了几个层次。试问,一个自高考后平均每天刷两小时短视频、丢进人海便再也捞不见的文学艺术小白,和一位自小浸yin在琴棋书画当中、举止娴雅轻言细语的古典美人,哪个更有魅力?薛英时毫不犹豫选后者。

    论家世,这位薛姑娘的出身实在称得上是书香门第,祖辈往上数五代尽是读书人,甚至还有官至宰辅者。往近处数,她父亲与兄长皆为秀才,也是十里八乡闻名的有学之士。要问薛meimei她自个儿可曾读过什么书?只消看一看闺房之中所藏的文山书海便可知一二了。

    论性情,薛英时想,薛家姑娘除却好相与好说话外,不能说温柔可亲,简直就是朵纯良无害的小白花。从一个现代人的角度来看,她是比历史书上还标准的正在遭受压迫与禁锢的封建女性——十日至多出一回门,一月至多会一次友。吃饭睡觉翻翻书,下棋喝茶弹弹琴,经年累月便这样过去了。现代言情小说里的小白花角色多半是扭捏作态装出来的,可薛姑娘实在如白纸一般,因为她接触的环境太过狭小。就连最开始碰上薛英时这个不速客贸贸然出声喊了一两句,她也只当自己得了癔症,直接被吓得昏厥了过去。好不容易醒来后,她干脆安安静静困在屋中半步也不出,期间又灌了无数苦药偏方。薛英时默默瞧着,着实怕她乱喝药当真喝出什么毛病来,便大着胆子再次出声同她谈起了来龙去脉。莺时听了,竟掩面垂泪半晌。薛英时以为她哭的是自己命不好,没想莺时却泣不成声,呜咽着对她道:“薛姑娘,你遭了难孤身至此,离了父母兄姊,今后可如何是好啊……”

    薛英时一时间无言以对。她以为莺时先会怒斥她不要脸乱上身,而后再请些驱鬼大师来速速将她赶走,没想到她会反过来怜她。她向来是个破罐子破摔的个性,网文届那么多穿越者流落各地,没见过有几个回得去的,能安稳活着都算大神了。可此刻见莺时真真切切为她哭、替她难过,她竟凭空生出了一股子豪情壮志,硬着嘴胡言乱语宽慰她道:“在我们那儿,普通人从小到大就为了“上岸”两个字熬,熬完高考熬考研,熬完考研熬考公。我一个刚毕业的研究生,找了半年工作愣是没找到,在家里蹲着,连狗都嫌,真是活着浪费粮食,死了占用土地。反正我早就活腻了,换个地方过一过权当度假了……”

    莺时闻言依旧泪眼朦胧,时代所隔,她听得不甚明白,于是在心里问她道:“薛姑娘,那你能替了小女吗?”不由得,她伸出掌心蜷了蜷手指,感受着身体的全然归属:“倘若小女稍离些时日,你来代薛家莺莺过活呢?”

    薛英时很吃惊,惊诧于她对自己的信任。且不说是否可行,这具身体本就是她的,又何须相让?难道她就不怕……

    “小女方才细想了想,姑娘原先说的十分在理。”莺时温温和和继续道:“小女信薛姑娘你是个好人,可旁人不解其中缘由,瞧着只会忧心这癔症难愈,因而此时绝不足与人道也。小女只是个再无能不过的闺中女子,略识得几个字,却也不敢担说能解姑娘之困,不过竭力而为罢了。眼下,唯盼姑娘不嫌,往后与我以姐妹相称,唤我莺莺便是。”

    “jiejie长我十岁,定然有许多见解道理教引我,还请jiejie不吝赐教。从今起,我也会护jiejie周全,但有法暂离此躯,安稳之时,jiejie亦可代我行事。”

    千百年后,女子之间即便素未相识也可称一声“姐妹”以示亲近,可今朝莺时这一句“姐妹”多半是认认真真拿她当同姓姐妹一般看待的。薛英时立时肃然郑重回道:“莺莺meimei,且放心,我绝不碍你。”

    莺时年方十三,她虚长人家小meimei十岁,话已至此如何能不明白?她只需严循“分寸”二字,安稳老实方能长久。

    要说这薛莺时心底当真毫无惧意?其实也未必。可她毕竟见闻有限,难以理解穿梭时空这回事,与其说把薛英时当成亲姐妹,倒不如说是把她当成另一个自己了。晕晕乎乎想了这些时日,并无更好的解释,难不成要大张旗鼓地得个失心疯才算罢了?不如讲求个无为而治、道法自然。再者,她自觉此生再平淡无奇不过,莫说是教薛英时替她过几日,便是过个一两年再换自个儿来怕也无甚要紧。

    不过,只一条,得先让这个一无所知的“另一个自己”尽可能变成“自己”。

    于是接下来数月,薛英时便像是看了场沉浸式的表演般,或早或晚体验起了一位古代少女的生活。之所以说“或早或晚”,只因她醒着的时候有限,一日中有大半日都在沉睡,人事不知。不过幸而还有莺时帮她。无需刻意学习,她便已大致了解了这个世界以及生活中的方方面面。

    她所处的王朝不是中国历史中的任何一个朝代,唯独能确定的是政治制度上的封建。她是南穆人,而在北方,还有另一个强大的北昭国。两国对峙多年,边境偶有摩擦,但大体上是维持着分庭而治、各不相扰的局面。在经济文化等方面,神奇的是,南穆融合了历史中各朝的特色,同时又发展得较为均衡。例如,论开放程度,南穆远大于清朝略小于唐朝;论艺术水平,南穆兼有宋明之风,文学作品逐渐下沉,诗词歌赋、唱曲画本,可以说是阳春白雪与青菜豆腐应有尽有,艺术形式众多。除了仕宦贵族,平民百姓也十分喜闻乐见。

    至于那遥远的北昭,莺时也没有去过,所以只能说些道听途说的传言——据说那里的人身材比南边高大,民风也普遍彪悍粗野。这样的描述不由得让薛莺时想起了金国与大宋,然而仔细再问,北昭与南穆的边界线竟紧贴着淮河一线,与现代地理划分标准一致。这实在令薛英时百思不解。

    刚穿来时,任谁都免不了被旺盛的求知欲所驱使,处处好奇处处打听。可日子一长,惊起的涟漪总会平复。原以为莺时勉强算得上名门贵女,日子便是枯燥乏味,也该比现代多些新鲜市面。然而薛英时却没想到,“名门”已然是过去式。薛家从莺时的爷爷起,便一代不如一代,至今已没落到底了。莺时的父亲如今在县衙里做书吏,类似于现代的小小公务员;而她的兄长虽然也是秀才出身,却数年未候到空缺,只得在塾中教书谋生,即民办小学语文教师是也。

    这般家庭,书香气是够了,可没点铜臭味,在这等级森严的封建王朝中真可谓是寸步难行。遥想教员他老人家奋斗一辈子,不就是为了让劳苦大众也能过一过好日子吗?现代虽有种种不好,但至少还能讲求个基本的平等和人权。思及至此,薛英时难免又想起自己的爸妈,暗暗在心里流着泪:老爸老妈,穿越诚可恨,不孝女恐怕再难归家了。不过,但凡有一分希望我都不会放弃的。在此之前,女儿只好先保住一条狗命为上了。

    随遇而安谈何容易?多半是自我催眠。薛英时便如此浑浑噩噩地从秋过到春,每日陪着莺莺小姐陶冶情cao、排遣闺愁,读了不少经史子集,古文也认了个七七八八。

    原先莺时以为她并不识字,一番沟通才知她有着多年文科功底,只不过学得并非古体字罢了。至于那些脍炙人口的诗词典故,薛英时也是说得上一些的,便是全然不知,也有莺时这么个现成的汉语言文学教授愿意同她耐心讲解。闲暇时候,两个姑娘家则如知己般漫谈天际,从千年前聊到千年后,世界宇宙无不包含。

    “莺莺,你若在现代,一定大有用武之地。”薛英时感慨道:“2024年有两股风,一股是人工智能发展,一股是传统文化复兴。以你的能力,肯定随便在互联网上露个脸就火了,然后一路top学校深造,14岁少女挑战国学大师……简直了,名利双收不是梦啊。”

    莺时这段时日来也听惯了她各种莫名其妙的词汇,并不觉得十分难懂了,于是轻笑回道:“jiejie,我可不想争名逐利,我只艳羡你们那里的女儿家也能入学堂,甚至同男子一起同场科考。不过我不明白,你们如何能考得过他们呢?”

    闻言,薛英时一下子来了脾气:“这有什么考不过的,咱们女孩子可比男的坐得定!考他爹的!”怎么励志且振奋人心的时刻,可惜却没有袖子给她撸,连叉个腰都办不到:“你可千万别看轻自己,你若从小和你哥一起上学堂,说不定都考中状元了。你们这儿最厉害的学术圈是啥?国子监还是翰林院?类比一下,在我那个时代,上国子监的女学生比男学生还多哩!大家同一个考场考同一张卷子,贴条糊名,公平公正。况且,女孩更珍惜读书的机会,也更听得进爹妈老师的管教,归根到底,学习拼的还是个自觉自律嘛。”

    听罢,莺时默默思索了一阵,竟叹息道:“可我并不是严于律己者。我读书写词,只为消磨罢了。阿兄他读书十分刻苦,我自愧弗如。他都中不了举,我又怎可能中?jiejie别说笑了。”

    真是个谦逊低调的好姑娘啊,这破烂南穆,国家不培养这样的好苗子还有什么指望!薛英时道:“中举这回事,时也运也命也。努力之余,多半还要再加上亿点点天赋。你们这儿主要是僧多粥少,举人的录取率都快和清北差不多了。不过当老师也很不错的,桃李满天下嘛。”

    聊到这儿,薛英时不禁想到自个儿老妈偷摸给她班主任塞购物卡求关照的古早事,一时恍惚。只听莺时又怅然道:“可中了举就能有官做了……”

    薛英时也不知应该如何安慰她,她虽然和莺时成了soulmate,可友情之坚到底是有限度的,毕竟徭役和赋税等等封建工具还没压迫到她自己头上。

    死道友不死贫道,可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