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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四月的到来意味着春天的开始,也让环境里多了些说不清的成分。

    在不经意的某个瞬间,院里几棵迟迟未开的、种在六角亭的旁边的樱花终于露出了它娇嫩细腻的本色,细腻的花蕊包裹在粉白的花瓣之中,微风迟缓地将它们卷起又落下,带来一阵温和而清新的气息。

    护士在六角亭的旁边用白色断头粉笔在地上画了几个小圈,便算是允许病人和陪护烧纸和祭拜的地方。这个月我新领了任务,看着火苗以防火灾,夜幕降临时我便坐在小亭的木板凳上,盯着节节窜动的火焰和步履蹒跚的人群。

    清明时节的火光总是不同的,无论是逆着风向追逐生者衣摆的外焰,还是如逝者一般嘶嘶喃喃低语的余烬。

    每当这时候,我总会想很多。生者悲伤而麻木,那逝者呢?过得如何呢?过去每年清明的时候,我都会去看望母亲,如果不是因为医院的封闭式管理,今年本不会缺席。

    母亲三十五岁就去世了,因为一场雨天的意外。哪怕过去快十年,那个夜晚的场景仍烙印在我的脑海前沿、记忆犹新。

    夏天的暴雨永远说来就来,是那样的不讲道理,眼见父亲加班迟迟未归,母亲执意要为父亲送去雨靴雨伞。母亲将我托付给楼下的jiejie照看后便出门了,我跟jiejie趴在阳台的栏杆上,看见那如莲花一般的纯白的伞在视线中越走越远、越来越小,直到拐出小区再也看不到。

    暴雨像是苍天的哭诉般滔滔不绝,泥污翻涌上道路,鱼类逃出牢笼,万事万物都像是在宣泄着什么。

    我以为那是一场像往常一样简单的雨。

    我以为一觉醒来太阳会照常升起。

    直到我第二天见到满眼血丝、衣衫尽湿的父亲,他用嘶哑的嗓音向十二岁的我解释雨天、意外与死亡。

    故事书里的死亡不过是另一场伟大的冒险,但是、但是,母亲还那么年轻,她不该与这两个字联系起来。我呆立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愣愣地看着父亲的泪水争先恐后地摔落在地上。

    “乖、乖,以后家里,就只有我们父女两个了,你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人永远是在一瞬间长大的,只是成长,一定是有代价的。

    后来人们谈起零八年抗洪,大多着眼于城市的进步、群众的团结,但是啊,新修的遗迹能算是遗迹吗?鲜活的生命和黑白的数字又怎能混为一谈?

    我久久地停留在母亲的墓前,往后多年都止步不前、无法释怀。

    我怀念的,不过是一种最过平常的感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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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后的潮湿经久不散,院内的人又陷入日复一日的作息。我查阅起关于色彩理论的论文,仍没有能完全对应上许枝描绘的世界。

    那次交谈后,她折纸的速度似乎慢了下来,有时凝神注视窗外,有时呆呆看着空空的手掌。

    我在她身上总能感受到一种奇异的熟悉感,似乎我们认识、似乎那一场谈话是注定发生的。她的孤独像是与生俱来,她的叹息总幽幽徘徊在我的耳边。

    如果可以,我想与她谈论自然、生命、哲学,想询问她对于阿默斯特女尼的看法,想请教她该如何描摹飘散朦胧的意境……

    如果可以,我还想告诉她,她的手指如果能放在乐器的上方——最好是钢琴——那将是听众的荣幸。无数个雨天,我看着她手指纷飞的模样,这句话总缠绕在我的嘴边。

    我时常感到安静,只因注视着她,用余光拥抱她千百遍。

    有时,我也会想起她提起的“星星”,那一定也是一个很优秀的人吧。我再次翻阅起档案,二人从小在孤儿院一起长大,许枝比星星大三岁,由于都是女生便一直没有人领养,二人在成年后才离开那个地方。星星在江州美院上大学,推算时间是2004年到2008年,美院与我家只隔了一条街,或许在我小时候,真的见过她们呢?

    可毕竟,十年,实在是太久远了。

    遥远到有时回想起母亲,都只是她撑着白伞消失在拐角的背影。

    也许,色彩、纸鹤,都来源于对星星的怀念呢?

    我向留校的同学发去几条讯息,请求她们帮我查找有关色彩理论的国际期刊,比起教科书上十年不变的内容,我急需补充更多的理论知识。

    大多数的怀疑和猜测被我暗暗记在心里,然后我将谈话的记录交给张主任,她面带惊讶地接过我的笔记,除去最开始的两行是我在对话时草草记下的细节,其余占去大半页篇幅的字迹都是对话结束后我的回忆。

    她的目光上下扫动,喜滋滋地道:“还是你们年轻人聊得来呀。”

    我不知道她这句话算是夸奖还是鼓励,最后在她囫囵吞枣的阅读目光中,有了答案。

    有了这一次的良好开头,我决定乘胜追击:“那这位病人下个月的心理咨询,可不可以还是我独自进行?”

    “当然。”张主任愉快地将档案放回原处,答应了我的请求。

    我这才放下心来,在转身离开前,我还是没忍住问出那个问题:“其实许枝的情况早就达到了出院的标准,她只需要定期复查并进行心理咨询就好,为什么······”

    张主任仍然坐在那张梨花木椅上,除去伸手拿过茶杯的姿势几乎没有任何改变,包括她嘴角的弧度,“她自己不想出院。”

    “什么?”

    “就如同她自愿住进来一样。”张主任顿了顿,压下一口茶水,似乎是在给我缓冲的时间,“她是孤儿,没有监护人也没有朋友来探望过她,如果她自己不想出院,谁也不能赶走她。”

    “但是······”

    “小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张主任放下茶杯,换上了那副我在父亲和他的同事身上司空见惯的语重心长的语气,“也许,回到熟悉的、却没有‘星星’的环境,对于许枝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

    见我仍固执地站在原地,张主任又转变成了一种宽慰的口吻,“其实,在临床诊断上,精神疾病的治愈率不到百分之五十,就算她比前几年稳定了,可我们也无法说她已经完全‘好起来了’,不是吗?”

    “是的,您说得对。”

    我耷拉着脑袋,没再辩解什么,便离开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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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晚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查询同学发来的英语文献,大半充斥着我看不懂的单词;担忧提前返校的通知,好在许枝这个月的心理咨询恰好在返校的前一天;甚至想到两周未见的父亲,至少往年的清明节,我们会一起去看望母亲。

    纷纷扰扰的思绪像雨中的湖面般哒哒作响,我索性和衣起身,在脑中筑起高墙,将所有的情绪推到一边。

    夜晚是一天中最真实的时候,它静谧、平和,充斥着梦境的呓语。白日的面具在此时统统除去,露出最脆弱的一面来。

    我屏息推门来到走廊,尽量不弄出任何动静,仿佛我一旦发出任何声响,便会打碎这短暂的平衡。墙壁上泛着紧急出口的淡淡荧光,我沿着走道尽处的一点若有若无的亮光,极缓、极缓地凑近那道半掩的门。

    我知道,三楼的尽处,是她的房间。只是,她······还没有休息吗?

    我像是被吸引、被命定的力量召唤,情不自禁地将那扇门推开一个角度。

    她站在窗前,单薄得像一层雾,月光怜爱地铺在她的身上,却更衬得她清冷孤寂。

    屋顶的灯灭着,只有床头柜上的台灯兀自撑起一层光圈。室内简洁、干净,除了数不清的纸鹤,几乎没有多余的生活用品,仿佛她只是暂居于此的旅客,明日就要启程赶往新的地方。

    我遗忘了我刚开始想要说的话,只是在她的默许中,站到她的身旁。窗外,樱花盛开在院内的角落,在不经意间带来一室清新的香甜。

    “在想什么?”我没有质疑自己说出这句话的立场,正如我没有穿着白大褂她也没穿着病号服一般,像两个多年未见的朋友,没有指责彼此熄灯后的胆大妄为,而是像谈论天气一样漫不经心又处处充满温情。

    “没有具体在想什么,只是睡不着。”她向我露出一副无辜的模样来,也知道我一定不会指责她,“每年这个时候,心里的空旷会尤为清晰。”

    穿堂的冷风透过她杏色的单衣,而她像是毫无察觉,仍是形只影单地矗在那里,四周的环境与她之间似乎有一道看不见的墙壁、将所有事物都分隔开。她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我却仿佛永远都无法触及她。

    “我明白。”我的心里泛起苦涩,“十年前,我的母亲也去世了。”

    “也是二零零八年?”

    “嗯。”

    “那时候她还很年轻吧?”

    “三十五岁。”我停顿,在心里补充道,和现在的你一样。“那一年,特大暴雨,我们失去了很多人。”

    她将长发挽到耳后,没有直接回复我,而我看向窗外,眼眶逐渐湿润起来,夜色朦胧一片。

    “你的父亲这些年一定很辛苦。”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道,“留下来的人,都很辛苦。”

    “我不知道。”每当谈论起父亲,我总是在无意间便变得尖酸刻薄起来,“他还是老样子,加不完的班、写不完的文件、跑不完的会议……要是那天他早点回家,mama也不会那么晚出去找他。”

    “可那是意外,对吗?”

    “我知道、我知道,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眼泪像断了线似的往下掉,我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继续说道,“可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

    “母亲离开后,我常常觉得,我是唯一一个记得她的人了。以前母亲没法照顾我的时候,她总拜托楼下会画画的jiejie来照顾我,可后来我再也没见过那位jiejie,父亲永远在忙,他只会把我丢到爷爷奶奶家里去。爷爷奶奶什么都不懂,也不会跟我一起谈论母亲。好像母亲被人遗忘了、像没有存在过一样,一场大雨过后难道一切都被抹去了吗……”

    月亮、星星、夜晚的云、天空下若有若无的飞鸟、斑驳的树影、赤色的小亭……渐渐地溢出我的眼眶,我再也看不清它们。

    我不讲道理地俯在她的怀里,她便撑在我的背上,一下一下地拍着,像是在哄小孩子,那时我便知道我果真是个不称职的心理咨询师,哪有窝在病人怀里放声大哭的道理。我不清楚那晚她说了多少遍“不哭、不哭”,又或者是作家与生俱来的共情天赋,最后她的眼角也泛起泪花、伴着丝丝红痕。

    我沉浸在无尽的悲伤中,她将我搂在怀里,我趴在她的胸口,顺着她绵延的起伏无声地抽泣着,她却突然开口道:

    “你mama不是江州本地人,跟你爸爸是大学同学,结婚后才定居在江州。大概在你刚上小学的时候,你们一家三口从爷爷奶奶家搬到了南街居住。你们家在六楼,阳台的风景很好,放学后你喜欢趴在栏杆上吹风,但因为很危险,你mama总是在一旁护着你。”

    她陈述的语气像黑夜的叹息,而那语调却像是一切的亲历者。我诧异地从她怀里抬头,对上那双同样湿润的眼睛。她抬手刮去我刚刚涌出的泪花,才再度开口将我记忆里的灰尘层层抹去:

    “你的mama是个有趣、善良、健谈的人。你小时候穿的睡裙、毛衣都是她一针针手打的,家里的床单、桌布、窗帘都经过了她的精心挑选,哪怕工作繁忙她也拜托了楼下上大学的jiejie在寒暑假的时候来家里照看你。”

    “那位jiejie个子不高,经常扎着丸子头,眼角有一颗小痣,是江州美院的学生。她在二零零四年的夏天住进了南街,而你应该,在二零零八年秋天之后再也没见过她。”

    月亮泻出的一束光线恰好路过她的半边脸颊,朦朦胧胧中我好像抓住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好像,确实是小学毕业后再没有见过她了。”

    她抬起我的头,喃喃道:“这世上除了我之外,竟还有人记得南星。”

    回忆争先恐后地向我涌来:南星、南星,多么陌生又熟悉的名字,童年时期的我跟在南星jiejie的身后,在郊外的芦苇荡里追逐、在紫金色的溶化的夕阳下漫步、在潮汐般的市井中嬉笑打闹······一切的一切,随着记忆的浪潮汹涌地扑来,我矗在原地,任凭自己浸在一道道湿咸而模糊的气息之中。

    她捧起我泪眼婆娑的脸,“你都这么大了,今年二十二岁,是吗?”

    我胡乱地点点头,干哑的嗓子似乎瞬间枯萎,“嗯”的一声便算是回答。

    她像是在同我讲话,却抬头看着夜空,在那一望无际的、繁星闪烁的苍穹下喃喃自语,“星星那时候,也是二十二岁。”

    她的目光仍温和地笼罩在我的身上,上上下下地扫动着,似乎不愿意放过任何相似的细节。“说起来,你也算是星星带大的孩子。”

    “是的。但是,南星jiejie······她······怎么会?·······为什么?”二零零八年母亲去世后,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后来我也不是没有想起过南星jiejie,只是,我想也许她大学毕业后搬家了,或者去了外地工作呢?我从来没有设想过······

    “癌症。”她轻轻地说,像是耳语,但那一刹那心脏处的猛然牵扯仍然被我捕捉到,于是我抱她更紧,她语音哽塞,接着说道,“胰腺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零八年九月份发现的,十二月份就走了。”

    记忆的拼图一块块完整,我呆立在原地,泪水如洪水猛兽般冲破了今晚的最后一道防线,我忍不住放声嚎啕起来,为南星、为我母亲、为许枝,也为我自己······

    她带着我在小小的单人床上躺下,一只只纸鹤变成了万千星光围绕在我们身边。衣架上、窗台上,甚至是屋顶的风扇上,都悬挂着一只只纯白无瑕的纸鹤。我闭上眼,张开双手向空中探索,只凭触觉去感受,那轻盈的、飞逝的、无边的意象······在无数个指尖触碰的瞬间,我的身躯似乎也变得很轻、很轻,她温热的气息像云朵一样将我包围,带我向回忆的深处游去。

    “零四年的时候,星星考上了大学,可以从福利院搬出来了;我也刚进社会不久,什么都不懂,连水费电费在哪里交都不知道。那阵子多亏了你爸爸mama,帮我们砍价、选材料、踩着自行车帮我们把一件件家具从城东运了回来。”

    “星星上大学之后,我的新书要出版,忙着校对打样,总是很晚才回家。哪怕她总会留着一盏台灯等我,但我们能交流的时间总是太少太少了······后来,我回忆起那段时间,想起她放假的时候被你mama拉去家里吃晚餐、出去玩,想着那几年她也是开心的、没那么孤单,也很感谢你母亲对星星的照顾,总是喊她去你们家······”

    她的下巴落在我的头顶,但我仍能从她声线的颤抖和手指的抽搐中,感同身受她的痛苦。

    “我以为忙过那阵子就会好一些,可能那时候还年轻吧,总以为还有无限的时间可以挥霍,那些说好的承诺都可以等到未来‘没那么忙’的时候再兑现。可是啊,她一直、一直都在等我,直到她知道,我们再也没有时间了······”

    她抽泣起来,我便学着她的样子,轻柔地拍在她的后背,guntang的泪水铺满我们二人的间隙。也是那时候我才明白,母亲为什么一定要麻烦南星jiejie来照顾我而不是将我送到爷爷奶奶家里、为什么带我出去玩之前总要我下楼问问南星jiejie要不要一起。

    回忆渐渐在眼前清晰起来,我迫不及待地想要了解更多关于我年轻的母亲的往事,我迟钝地发现,不同视角下的母亲竟呈现出不同的面貌来。我眼里的母亲,总是疲惫的、勤劳的、孤独的,但在许枝的故事里,她是善良的、细腻的、温柔的。

    或许,南星也是一样?

    我尝试着描述我与南星jiejie相处的细节,她永远是乐观的、耐心的、体贴的。她会陪我在放学的下午一起趴在阳台上,寻找我母亲回家的身影;她吃饭的时候总是只吃一点点,便再也吃不下了;她明知道我向她学习画画只是三分钟热度,但还是不厌其烦地教导我一遍又一遍······

    “是啊,星星就是这么美好的一个人。”她接过我的话头,给我讲起她们一起在孤儿院的故事。于是她细碎的声音就落在我的头顶,飘向我的眼睛,在我身体的深处隐隐共鸣。我贴在她起伏的胸口,那块脆弱而敏感的肌rou就靠在我的耳边,咚咚地颤抖着。她的回忆、切切细语像是一种吟唱,徘徊在四周,将我的心灵都涤荡清澈。

    我贴在她的身体聆听我母亲的过去,她透过我的眼睛寻找南星的影子。

    当我们注视着彼此时,有些难以名状的情绪在心里晃荡起来,像水波一样一圈圈地化开,最终再无痕迹。

    我想我们都在这个夜晚,将自己失去的那个部分,缝补起了一个小小的角落。

    我想要牢牢记住她的声音、她谈起母亲和南星的语调,她单薄的衣襟、瘦弱的身体、凸起的骨节,她皮肤上的味道,还有当我脸埋进她的肩窝,那股自她身上散发而出的、萦绕在鼻翼的淡淡的樱花香气、沐浴后的芳香、雨后的清新,以及淡雅的体香,直到很多年后都占据在我的记忆里。

    我们就这样相互依偎着,直至天际泛白,才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