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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大结局起

    他们一路奔波。

    从杭州赶赴华山,二十日的时间着实有些不够。好在端木珩为帮岑伤,又带去了一些人手。他们剩下这些人轻装上阵,一路疾行,也终于是在约定的时间内赶到了华山。

    这是一个晴朗的天气,仿佛天道也知道这里即将成为月泉淮入阵的战场,于是便有意将所有的云层都尽数散去,露出秋日里特有的高远蓝天。蓝莹莹的天幕下,银霜口的积雪反射着明锐如刀剑的光线,晃得人双眼生疼。

    然,并不见纯阳中人身影。

    皑皑雪地上长长走过一圈又一圈,从早晨等到正午,又从正午等到将近黄昏。原本高悬于天的太阳已经开始西垂,清澈明丽的光线中漫上几分浅淡的金色。偌大一个银霜口早已被寻战不得的月泉淮逛了一遍又一遍,乐临川等新月卫也像细眼筛子似的将银霜口细细筛了一遍又一遍,却还是没能发现纯阳中人的半分踪迹,甚至连陷阱也没发现半个,更不要提所谓的北斗死阵——这更是连影都没有。银霜口积雪皑皑,一片安静,除了他们之外,就再没半个人影了。

    银霜口的风冷冷吹过,撩起月泉淮耳畔一缕黑得发亮的长发。他迎风而立,黑色的身影站在洁白的雪地上,像是雪中生长起来的一株挺拔的松柏。

    他望了望天色,只见太阳一分一秒地向西滑落着,刚刚还只是浅浅地泛起点点金色,此刻已然是金得透了,光灿灿得耀人眼球。

    不远处的积雪白得透亮,最远处的天空蓝得清澈。最纯正的白和蓝清透得好似一戳就破,又被越发西垂的太阳蒙上一层金灿灿的薄纱。金色的斜晖明亮亮地洒下来,如一捧金色的水,洗净了人间的风景,却洗不净月泉淮眼中的困惑。

    既然不来应战,当初又何必邀约?人影不见,阵法不显,眼见日薄西山,究竟战是不战?

    莫非,那两个小辈临阵怯战,故意诓他?还是有意拖延时间,好等自己疲惫再动手?

    短暂思索片刻,月泉淮觉得后者可能性大些,不由得冷嗤一声,面色越发阴冷难看。

    无知小儿,以为如此诡诈就能趁机胜他不成?枉他纯阳自诩正派,又是唐国国教,行事做派也不过如此不堪,当真可笑至极。

    也罢,他就再等上一等。他月泉淮最不缺的就是耐心,就让他看看,这两个不知礼数的小辈还有什么诡计手段。

    “义父,您歇一歇,喝口血吧。”点玉凑上来,扯扯他的衣摆,轻声劝慰。

    义父被晾了足足一天,虽说耐心尚存,但也绝对称不上心情好,是以乐临川等新月卫早借着替义父寻人的名头远远躲散开。这会儿天色愈晚,义父脸色也rou眼可见地越来越难看,他们更是躲得远远的不敢近前。以前这种时刻都是岑伤出面,如今他不在,敢上去这样直接触义父霉头的,也就点玉一个了。

    不过……

    远远看着点玉拔剑出鞘,一剑割破了自己胳膊,乐临川抚抚自己手臂,怕辣似的咧了咧嘴。

    赶上义父心情正差的这会儿喂血,点玉要遭罪咯。

    月泉淮并不知道自己的义子正在想什么。他的视线被点玉胳膊上流动的鲜红吸引,嘴角不由得微微一翘。

    倒也正是他该进补的日子了。

    喉间回忆似的泛起一抹甜美的血腥味,月泉淮毫不客气地扯过点玉的手腕,力气之大几乎要把小金乌拽得一个踉跄,险些身子一歪,就此摔入他怀中。

    一心记挂着血补的月泉淮自然不会在意自己义子站稳与否。他只有些嫌点玉身子碍事,抬手在他腰上一撑一托将人推开,右手紧紧抓握着点玉的左腕。青年光滑的皮rou下,健康有力的脉搏正一下下跳动着,从伤口处泵出更多的流动的血。一缕鲜血顺着白皙的手腕向下滑落,在点玉的手臂上蜿蜒出一道湿润的鲜红,又在凛凛的寒风中逐渐失去了温度。

    舌尖一卷,皮肤上温凉的血滴便被自下而上地勾进口中,在柔软的皮rou上留下一道干净的湿痕,在寒风中泛着丝丝的凉。滑落的血迹红如丝带,滴头圆润如珠,又在接触到舌尖的一瞬间,将那唇舌都染上一层绯艳的血色。

    柔软的唇含吮上来。唇瓣划过皮肤的瞬间带来薄薄一层酥麻的痒意,又被伤口被用力吸吮的痛楚挥散。血液在唇舌的吸吮下争先恐后地涌出身体,饱含着精纯的金乌之力,飞快地涌入月泉淮的丹田。

    明明是凉爽的金秋,寒凉的黄昏,又是寒风凛冽的银霜口,月泉淮的额头却因为热腾腾的金乌之血渗出几颗汗珠。进补的快感让人痴迷,月泉淮陶醉地半眯起眼睛,贪婪地索取着,畅快地痛饮着,满足地品味着。他感受着丹田中内力源源不断的进补,越发大口地吞下热乎乎的金乌血。

    义父忙着进补。点玉抬起头来望向天空,不知不觉间,黄昏已渐渐深了,金红色的太阳像是受了伤的鸟儿,尽管一再拖延,但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向西边的天际缓缓滑坠,发出无声的哀痛嘶鸣。太阳最后的光线依旧尖锐,刺得他满目金红,眼底本能地分泌出泪水。点玉闭上眼睛,看见眼前一片血色的红。

    他扭过头去,在背后那片依旧清蓝的天幕上,一轮明月斜斜地挂在半天际,洁白,柔和。点玉知道,这轮月亮最终会越来越高,越来越高,直到高高地坐在天中,光芒万丈地接替太阳原本的位置。

    日落。

    月升。

    是时候了。

    他扭头看向正吸吮自己鲜血的月泉淮,一双清亮的眸子眨了又眨。他安静地等着月泉淮饮用血毕、一脸满足地放开自己的手腕之后,这才后退一步,如往常一般挑起嘴角,笑得双眼亮晶晶,摆出平日里向月泉淮撒娇时的那副娇憨模样。

    “义父,我知道北斗死阵在哪里。”

    “哦?”月泉淮果不其然扭头看他了。他正因吸食满足而心情不错,又在被晾了一天后终于听到了对手的消息,一双勾人的凤眸饶有兴味地明亮起来,像是夜空中的星子,又像是终于见到猎物的鹰,“在哪儿?”

    点玉看着他的模样,又后退一步,眉眼弯弯。

    “就在这里。”

    凤眸一眨,月泉淮来不及疑惑,体内的迦楼罗神功却已然习惯性地运转起来,试图消化丹田中的金乌血。

    功法顺着经脉流动,火焰一般的鲜血好像在他的体内燃烧。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热度和功力,月泉淮却一抚胸口,猛然瞪大了眼睛。

    “呃……哈……”

    血液好像在身体里沸腾起来了,他甚至好像听见了液体沸腾的咕嘟声响。月泉淮喉头一哽,咳嗽似的吐出一大口热气,身体仿佛是要烧起来了一样的热。黑而亮的眼睛眨了下,又眨了下,月泉淮猛地抬头,看向已经又退了一步的点玉。

    点玉冲他笑弯了眼睛。

    “南斗注生,所以你由北向南,得迎生机。”

    功法不受控制地飞快运转着,经脉仿佛被燃烧,月泉淮回过神来,双手掐诀,急点经络xue道,可他辛苦滋补修炼出的功力好像在这一刻统统造了反,在他的经脉中自顾自地流窜着不听使唤。月泉淮竭力运转功法,咬紧牙关试图压制体内跃跃欲试的内火。他倒也的确成功抢回了内力的些许控制权,只是刚堪堪压下一股令人窒息的热意,却又有另一股发疯似的热气在他的身体里燃烧起来。

    点玉就站在他的身边,看着他极力调整内息的模样,声音似笑。

    “北斗注死,所以你一路向北,最后行至死局。”

    “死局?可笑……”月泉淮强行压下体内神火,从嘴角挤出一声嘲弄的冷笑,而就这一分神的功夫,他体内的功法再次不受控制地运转起来,灼热的金乌血直扎入他的丹田,仿佛有了什么呼应一样,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烫热意。

    那是他亲自饮下的热血,是他索求无度的食补,是他神功大成的饵料,是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滋补力量。

    也是,他曾经以为再也不会出现的、从几十年前,就将他的生命死死纠缠的自燃之火。

    “天欲使其亡,必先令其狂。起初我补充了迦楼罗斩十绝的漏洞,你于剑术上别有领悟,更对自己信心大增。后来日落月升,天生异象。正派放出箴言,江湖上恐慌万分,但你却觉得,是你收服了三足金乌才惹得天象如此,所以也就更信了哪怕天道也不过是你掌中之物,信了你自己便是那天命所归——有了拥月大典还不够,还要再来一次月曌神迹。后来中原诸派接连邀战,却连战连败,于是你更自负,更狂傲,所以明明之前谢采已经劝了你一次又一次,你却执意相信自己的判断,但是义父,没人告诉过你,因为连谢采也不知道——”

    点玉歪了歪头,双眼弯如月牙。

    “——那日落月升的天象论断,从来都只是半截。”

    呼吸猛地变得急促了,胸口泛起令人窒息的痛楚,五脏六腑都好像被煎熬灼烧。身体里的血液仿佛在沸腾,guntang的腥甜顺着喉咙一路上窜,月泉淮“呜”地一声一弓腰,一口鲜血不受控制地呕了出来。

    恶月当道,祸乱世间。金乌襄助,生灵涂炭。

    天下为局,诸派皆子。邪魔贪得,天道诛之!

    嵩山,南疆,成都,鬼市,长歌,七秀,华山。

    七次供奉,七次金乌血。

    北斗死阵,此刻阵成!

    “金乌血的滋味——”灼热的燃烧中,月泉淮猛地抬起头来,点玉正静静站在离他三步之远的距离上,脸色还是刚被他吸过血的苍白,却又偏冲他单纯无害地笑了笑。

    “——义父可还受用?”

    眼眸一眨,点玉垂了垂眼皮,回忆什么似的低声开口,仿佛喃喃自语。

    “当日长歌门,我提醒过你的。还有在嵩山,你我刚见面时,若不是你打伤我,我也没法给你直接喂血……”

    胸膛急促地起伏着,眼皮轻轻颤了颤,月泉淮终于捋清了思绪——点玉有异,竟是从相遇时就开始要以金乌血作阵杀他,什么正派,什么主动邀战,都不过是他行动的幌子罢了!

    被欺骗的愤怒袭上心头,甚至盖过了身体内部被火焰灼烧的痛苦,掌心猛然凝聚起一团强劲的内力,月泉淮一掌击向点玉!

    身影一花,点玉一闪身不知躲到了哪儿去,竟也避开了月泉淮这一击。大片积雪被炸起,石块飞溅,轰动巨响地动山摇,震得赶过来的乐临川等人身子摇摇晃晃,几难站稳。

    “义父!”乐临川奔到月泉淮身边,见他正抓紧时间调息内力,便和其他新月卫抽了剑为义父护法。他不知刚刚发生了什么,但义父要做什么已经很清楚了,那就只有一种可能——点玉居然要害月泉淮?

    可是这是为什么?一路走来,月泉淮对他比对自己还好!

    “点玉!”雪沫飞溅,尘雾弥漫,一时间周围昏暗得几乎连身边人都看不清,乐临川站直了身子,扯着嗓子喊起来,“你是不是疯了!这可是咱们义父!你别做那不孝不悌之人!”

    “……杀他,我不孝。不杀他,我也不孝。川哥,我必须杀他,我生下来的使命就是这个。”迷雾之中,点玉的声音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新月卫们警惕地四下张望着,却看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你什么意思!是你父母让你杀义父吗?你是不是傻!你父母都把你扔了,你还听他们的!”乐临川一边喊着,一边给身边的新月卫使了个眼色。

    新月卫会意,几人钻进迷雾中,不见了身影。

    点玉却好一会儿没出声。这片积雪飞石溅起的雪雾持续不了太长时间,乐临川正要再喊点什么激将,却听点玉终于又说话了。

    “因为我其实本不该出现的。

    “但是她们让我降生在这个世上,照顾我到了六岁就匆匆地离开了,按照她们的意思,我本该早早地来的,可是她们的力量还是太弱太弱了,能找到那一处能让她们短暂停留的缝隙,就已经用尽了她们所有的力量。”

    雪雾渐渐散去,乐临川眯起眼睛看去,远处出现了一个若隐若现的人影。

    “我来得还是太迟了。”点玉垂下眼皮。

    “我救不了朴银花,救不了尹喙鹰,救不了康雪折,甚至还有……川哥,你还记得任说吗?”

    空气逐渐变得透明,他的身影渐渐清晰。埋伏的新月卫找到了目标,几人变成一张逐渐收拢的罗网,如狩猎的狮群一样慢慢逼近,点玉却恍若不觉,只是微垂着眼眸,自顾自地说着。

    “但是,我还是做到了一部分。”他抬起头,嘴角露出一丝笑。

    “我救得了黑山冥蛇,救得了弘晦大师,救得了洪笑尘……川哥,你真的以为我当初什么都不懂吗?其实我什么都懂,一直都懂,我从来都知道自己侍奉的是什么样的人。”

    说着,点玉弯了弯眼睛。

    “我可是三足金乌啊,川哥,我什么都知道,我就是知道。”

    新月卫变成的网子还在收拢。点玉歪了歪头看向乐临川,露出和平时一般无二的疑惑神色。

    “不是早就切磋过好几次了吗,川哥?”

    足尖一点,青年的身影再次消失得无影无踪。几个新月卫茫然地直起身子四下张望,却听见从头顶洒落的熟悉声音。

    “你们打不过我的。”

    金红色的翅膀如同另一个还未陨落的夕阳,将另一半的天空也染得血红。点玉凭空而立,他身后虚幻又好似实体的翅膀轻轻扇动着,金红色的光芒照亮了他的脸庞。

    乐临川一咬牙,心知点玉所说不假。只是义父现在专注调息,他们怎么着也得先把人护好才行,不然还焉能有命在?但是义父现在还行……么?

    “义父。”

    他正琢磨着,却听点玉又开口了。

    “当初,在山上,我敬茶改口的时候,你答应了我三个要求,还记得吗?第二个条件,你答应我,会给我想要的东西。”

    残阳如血,天地间被涂抹上一片令人目眩的金红光辉。同样金红却又更为耀眼的翅膀在点玉身后轻轻地扇着,一如当初月泉淮打破点玉的封印时,他们曾经见到过的那副画面。

    点玉勾起嘴角。

    “这次,我要你的命。”

    饶是月泉淮就在身边,乐临川也仍听见了周围几声倒抽冷气的声音。但他现在无心去管那些人,满心满眼都是点玉的筹谋之早,心里一个劲地打鼓。就是打死他也想不到,这个平时看起来最乖巧听话的点玉,竟然从那么早就开始做起了杀月泉淮的打算。他布局这么久终于出手,一定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那月泉淮现在还行不行啊,调息这么半天了缓过来了么?要不然自己现在先跑……?

    “川哥,还不跑吗?”

    他正想着,不妨点玉一声笑语入耳,仿佛洞悉了他心里的想法。乐临川一个激灵抬起头来,嘴巴一张正要说些什么,却被点玉通通噎回去了。

    “我挤走岑伤,又用野鸟送信,联系各派施压,扯走端木珩。谢采那边倒不需要我费心,聪明人自己会做出最有利自己的选择……可川哥你猜,我想方设法让义父身边无人相助,却为什么偏偏要留下你呢?”

    心里咯噔一跳,乐临川还来不及让点玉闭嘴,就见半空中金红色的翅膀扇动着,点玉歪了歪头,露出一抹狡黠而明亮的笑容。

    “你本来就不忠心啊,川哥,你自己会跑的。”

    “住口!”月泉淮就在身边,乐临川出了一脑门的汗,他剑指半空的青年,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义父在此,岂容你放肆!你还不快快下来束手就擒,说不定看在你一路孝顺的份上,义父还能留你一条性命……”

    “川哥。”点玉打断了他,一身金红光芒的青年歪了歪头,眼里是最纯粹的不解。

    “你还不跑吗?”

    气氛一时间有些僵冷,乐临川到了嘴边的话被银霜口的风冻成一团冰坨,噎得他咽不下又吐不出。寒风呼啸,不防旁边一声冷笑入耳,乐临川急忙回头,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金色的眼睛里去。

    “呵……”

    银霜口寒风凛冽,撩动着长长的发梢。黑白相间的刘海下,缓缓抬起一双金色的眼眸,传出一声低低的笑。

    “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胸膛随着笑声震动,连圆润的肩头都笑得不住颤抖,掐诀的手指从身上的xue道处移开,月泉淮冷笑着抬起头来,嘴角一抹血迹分外绯艳。一双金色的凤眸盯向立在半空中的点玉,银霜口风霜凛冽,他的眼睛却比呼啸的寒风还要冰冷。

    “仅凭几次进补的血食……”

    一时间风好像静了下来。乐临川觑觑义父的脸色,急忙带人远远撤开,免遭殃及。

    “……也想要老夫性命?”

    月泉淮骤然仰头大笑出声,他双臂展开,周身内力迅疾涌动。地上的积雪被撕扯而起,呼啸着席卷成雪白的旋风。

    “今日,老夫便在这银霜口……”

    一声尖锐的啼鸣响彻天地,一只金色的迦楼罗从他身上振翅而起,直扑空中的点玉!

    “……清理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