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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宜睡

    郭奉孝睡着了。

    他睡觉的习惯不好,直挺挺地躺着,第二日起来才知道疼,缠着贾诩给他捏脖子。贾诩尽量避免目光落在郭嘉的咽喉间,拧着眉半扶半抱地把他侧向自己,然后凑上前抵了抵他的额头。不烫,没有发热。贾诩放下心便觉得有些疲倦,想起来给自己倒杯水,可是他的手杖不在身边,这样的雨夜里,伤处的抽痛总是格外难熬,一片片碎骨头嵌在血rou里被碾碎了挤压,让他控制不住地蜷缩成一团,徒劳地扯着郭嘉的衣襟,冷汗直冒。他掌心抹在郭嘉水红的外衫上,洇出一道血痕,贾诩这么想着,心里陡然好受了很多。郭嘉身上的衣袍应该是才浆洗过,没有那种恼人的、甜丝丝的脂粉气,只有很淡的亡郎香攀在袖口,像是棉絮里的一根细针,翻搅着贾诩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理智。是什么在窗外簌簌作响?虫声……不,下雪了?……郭奉孝这烟鬼活该一辈子烂在歌楼里。……只会装病,他怎么还不死?贾诩恨恨地用那节衣裳擦干净手掌,一遍接一遍,直到沾上的香味淡得再也闻不出,这才狠狠心去扳郭嘉冰凉的脸颊。但凡郭奉孝动弹一下,立刻就用那条好腿把他踹下寝台,让他在湿地上冻僵,最好是发热,他会怎么样?打着哆嗦重重咳嗽,直到咳出血来,病死在无人问津的深夜,还是在惨败中被撕碎那些关于英雄荒诞不经的春秋大梦,碌碌而终?哪一个都是他该受着的,贾诩咬着袖子吃吃发笑,几乎想要把郭嘉从梦中摇醒,掐着他的脖子问一问他了。

    从前贾诩就不是个喜欢发问的学生。大多数时候两个人迫于荀学长的要求黏在一起,都是郭嘉喋喋不休地说,冲天一句朝地一句,贾诩跟在他身后,板板正正地回答。有的时候郭嘉问得实在刁钻,他答不上来,就抿着嘴不说话,回了学舍熬鹰般昼思夜想地琢磨,非要弄明白不可。郭嘉每次见他顶着没睡好的一双泪眼来答自己随口胡扯的问,常常拿手指点着他的额头取笑他呆,惹恼他,再千方百计地哄,分明是在取乐逗趣。贾诩已经习惯天气晴好的时候郭嘉逃了孔夫子的经义课翻墙来看新入学的女孩子们骑马,坐在高高的石垣上晃着鞋尖,手中把玩着嫩生生的柳枝,梢尖儿还是鹅黄,风吹来,像郭嘉自己一样招摇个不住。他折断柳条的手势有点像拿着笔,指尖一掰,沾着露水的树枝就心甘情愿落下来了。郭嘉就趁着女孩子们策马跑远的时候把这些柳条编成长长的辫子,垂着眼,什么都不关心似的,满心满眼只做这件事,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投巧,这根烦人的柳条总在贾诩眼前荡来荡去,穿过柳树下的时候那整片绿烟都讨嫌起来,细细的柳条掠过身侧不会打疼了他,但是渍着汗水和春日太阳暖烘烘的燥气,痒得钻心。

    马蹄声近了,郭嘉就抬头向着坐在鞍上的人抛柳枝,十之八九都是接不住的,然后他没有多看一眼,只说,阿和,你可算来了。贾诩控住马踢踏着站定,仰起头怒视他,紧抿双唇忍了又忍,终于一鞭子抽在石头上,回,郭奉孝你又逃课,给我滚下来。

    这时候贾文和的计策总是无往不利的,哪怕要郭奉孝捧书坐上整日,甚至还有一次让他破天荒亲自去了骑射的校场,十几岁的少年和一匹白马面面相觑,郭嘉望望不耐烦打着响鼻的马,又回头看他,可怜极了。

    那真是个春天吧。郭嘉的身体远比如今好,但仍然瘦,像棵见不得水的泡桐树,或者别的什么,贾诩已经记不清了。但那一天他一定还记着:在他的指点下拉住缰绳,却被马忽然人立而起吓得摇摇晃晃扒着马鞍叫救命的奉孝学长。他就在雪白的花墙下,半真半假地,那双琥珀般清亮的下垂眼很依赖地紧追着他,轻轻一眨,就有分不清是汗珠还是泪的东西落下来,滴在他手背上,温热的。可恨当时年少,他看不出那个人眼里分明带着笑,还傻得去给他牵住马,皮质的缰绳勒在他的掌心里,勒得很深,成了道胀痛的瘀青,这么多年过去,旦凡有新鲜的血液流经,那年春天的刺痒和麻木都像猝不及防的冷箭,让人心中发寒。

    辟雍学宫的幻影里,依旧留着一团孩子气的郭嘉被他扶下马,第一句话就是,阿和,你真好。他根本不在乎贾诩为什么要让他上马,甚至从不过问贾诩有没有告诉荀学长,好像真心打算保守秘密似的笑着,身上是学宫同窗多有的干净澡豆味,垂下来的发梢蘸湿了贴在颈后皮rou上,露出来的耳垂红润润的,没有伤口,也不会出血,干净得好像贾诩这条断腿和他全无关系,叽叽喳喳发问。

    “阿和呀,你怎么还是板着脸?”

    闭嘴。

    “阿和阿和,你的发冠呢?怎么不戴了?”

    闭嘴!

    “阿和,刚刚好吓人呀,你看我的衣裳都汗湿了。”

    闭嘴……

    “阿和穿紫色也漂亮,”郭嘉牵着他的袖子,最终还是问了那个问题:“阿和,你的腿怎么了?”

    贾诩猛地回过头,赤红的眼瞳紧缩,冷笑着丢开手杖扑上去掐住他的喉咙,把他按进粗糙的沙砾,玉兰花落了满地。

    郭嘉还睡着。

    口干舌燥惊醒的贾诩幽幽看着他,拖着那条使不上力气的断腿爬进他怀里,像条蛇在雨天的沼泽里划动身体游走。说不上这是否是个好梦,贾诩头痛欲裂地把脸埋在他颈间,闭上眼睛放缓了呼吸,紧紧裹住寝被。

    雨越下越大。

    决裂之后,他们已经有很多年彼此讽刺挖苦,互相设计坑害,桃娘河水春流到冬,冬流到夏,数不尽的怨恨里挤不下方寸之地容曾经无话不谈的人安枕。事到如今,再要贾诩睡在郭嘉之侧,他只觉得累,夜色和广陵潮湿的空气密不透风地压下来,比当年的积尸如山不差什么了。我哪里被救出来过?贾诩阖上眼,心里空荡荡地重复,我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没有死在壶关,只是没死而已。

    贾诩无数次幻想过自己的死亡,在年纪最好的时候他想一头撞死在郭嘉那个气魄惊人的狂想之下,当郭嘉无数次发着高热,越来越笃定地低声喃喃着要找到救世的英雄,披着单衣扶病痴望着窗外时,他不知怎么张了张嘴,话语和真心顺着喉咙呕出,砸在地上,沾了灰。

    “我替你找。”

    郭嘉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突兀地停了。他低着头,肩膀缓缓放松,半晌才移过视线,没有去接贾诩递到面前的药碗,两手柔顺地垂着。骤然安静下来的房间没有让贾诩清醒,他只是以为这双手的挣扎是想要抓住些什么,就被郭嘉扯进满地烂泥中:贾诩的少年时代一直是谨慎又不善言辞的,夫子教他要如何,不论郭嘉再怎么逗引也是如何,认真得无趣。贾文和怎么说得出这种话来?郭嘉混沌的思维来不及细想,他快烧糊涂了,声音又轻又哑,睁着没什么神采的眼睛露出个像是要哭的笑容,好像散尽了肺腑里最后一丝生气。

    “找不到的。我看不见……阿和,阿和,怎么办……”

    那种比酒还烈的狂妄充盈了他,贾诩只是看着就觉得心神激荡,他终于胜过了任何时候都游刃有余的郭奉孝,他当然应该就这么看着,郭嘉会在没完没了的发热中熬干心血,他会和普天下所有人一样咽下最后一口气。贾诩隔着十数年的怨恨窥伺着过去的自己,眦目欲裂地看见自己在郭嘉身边坐好,悄然把腰挺得笔直,以此掩盖少年人刚刚开始抽条的单薄,面临着什么严峻考校似的又开始紧张到抿嘴,亲手给他喂下手里的药汁。

    甘草,柴胡,一点干姜……真是可惜,真是不公平,那竟不是碗鸩毒,只有些疏风补正的东西。

    他不懂怎么照料病人,一勺一勺地舀那苦汤,郭嘉也不说,好像没尝出滋味似的咽下去,木木的。才喝下去几口,他就推开碗要躺,额上又开始沁汗。贾诩早就知道他这副做派,平时的药兑着酒喝,病的时候更缠人,只要离了看管,哪怕只是去换条冷巾,郭嘉就会立刻把温热的药连同胆汁酸涎全数呕出来,干干净净。贾诩不无恶意地想,虚寒的脾胃让他几乎就是一个绵软发烫的人皮口袋,手一松,他就倒下去了。怎么让他多遭些罪呢?

    调羹递上来时水面纹丝未动,与郭嘉不同,贾诩的手是在奔马上开猎弓的,因此更筋骨匀亭,更稳。他知道,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那个贾诩深深地看着郭嘉的眼睛,回答道:

    “那就让我来。”

    郭嘉没有说话。他极轻微地迎着贾诩的注视眨了一下眼睛。粘稠的松脂裹住飞蛾也是那么快,贾诩忽然想起自己当年绝不会像郭嘉似的拖着腔说话,用那么多气声,他下意识又抿了一下嘴,生怕他听不清楚般短促又决然地重复:

    “我来。”

    那碗药到底灌了下去,代价是贾诩的一条腿。

    郭嘉从他那条断腿上轻盈地迈过去,好像在学宫时翻过一道矮墙一样容易,照旧用那假惺惺的腔调去对着广陵王撒娇卖惨,好骗两个烟酒钱。广陵王某日问起,郭嘉没骨头般靠在她肩上抱怨,不就是弄断他一条腿,至于么?

    贾诩想说不至于。这条腿,是马蹄踩断的也好,是刀砍斧凿的也好,哪怕是一场大病废掉的,也比你郭奉孝唆诱我去做什么英雄,却又出尔反尔,满口鬼话好得多!真该撕了你那张嘴,贾诩阴沉地站在廊下,死死攥着赖以代步的手杖,他离开时挺直了腰,肩膀却难看地歪斜着,脚步声一轻一重,身后的郭嘉毫不掩饰地笑出了声。不知是实在太痛还是出于报复,贾诩停在广陵王面前,猩红的眼睛堪称平和地凝视着她,就这样上下打量片刻,广陵王问,先生看什么呢?

    “在下实在想不明白,只好来请殿下解惑:郭奉孝究竟看上你什么,他选了你……”

    松脂层层包裹,滴在他的背脊上。贾诩觉得快意,笑得越发真诚了,声音低柔,蛇吐信一样,眼睛却直勾勾盯着自己昔日的学长,那只耳坠垂在他肩上,晃动的金翠流苏就像学宫摇曳的新柳,让人想连皮带rou地扯下来折断:“殿下啊……想想吧,看看我的腿……”

    “再想一想,要不要信郭奉孝的鬼话。”

    雷光闪过,映出郭嘉那双低垂的,毫无笑意的竖瞳。不同于奉孝学长澄澈的金棕,沉积已久的满腔算计和杀机把它变得混浊,透出一点灰惨惨的绿,来不及看清,郭嘉就阖上眼,又气息虚浮地咳嗽起来。

    广陵王把他架回暖阁,怕他见了风真死在绣衣楼里,出来的时候,廊下已经空无一人。

    天色已暗,将要下雨了。

    贾诩当然没有回去,他费劲地支使两条腿踱进房间,走到寝台边俯视着刚刚安置妥当的郭嘉,看见他的手指动了一下,迅速缩进毯子里。他还在咳嗽,只是不怎么出声,空空,空空,气流敲着起伏不定的胸腔,能搭眼望见肩颈处一根一根的骨头。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心里知道郭嘉病中决心装睡的时候是叫不醒的,好在地龙的暖气让他找回了些微知觉,也不至于十分难挨。他挪动双腿坐在寝台上,使劲一蹬,义肢落地砸出的闷响让郭嘉下意识想睁开眼,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贾诩笑了一声,就穿着寒气未散的湿衣躺在他身边,紧贴着那张并不厚重的月白色绒毯,越发像丈量将死猎物的蛇,呼吸因为兴奋显得急促,头晕目眩,心如擂鼓。

    层层叠叠盛放的昙花埋过了郭嘉的口鼻,把他吞了下去。

    广陵夜雨不息。

    贾诩终究还是起来倒了水,他真的渴了,来不及入口的冷茶顺着下颌洒了满怀,喝完之后,他把杯子放在手里,忽然觉得不对,点灯一看,竟然拿着郭奉孝的那支酒壶。

    晦气。他不会真有什么能过人的脏病吧?

    接连两场噩梦让贾诩是半点也不想在房间里多待了,他理好袖子,也不掩门,乘着月色走在门前的雕花亭廊下。中天是一片皎白的光亮,若有若无的甜味浮动,像是桃李花。辟雍学宫的走廊边也有许多高大的桃树,春日开花时蒸霞般壮阔,香阵冲天,挟书途径树下,常常是人碰花,花打头,满怀满肩都是粉白的瓣,路当头立着道青砖垒成的板屏,刻的是一句什么福祸的话,曾经孔夫子力主要拆,最终没有拆成。

    是什么来着?

    贾诩撑着牙栏快走几步,心下愈惶急,脚下愈踉跄,跌跌撞撞扑到近处,眯起眼,终于看清要那些石刻时,忽然听见呼呲一声风响,回过头来,烈焰已经逼到面前。

    ……起火了?为什么?谁点的火?……我?

    我?

    浓烟之中,好像也有郭嘉的声音,但他听不清了。

    第三次惊醒,贾诩坐在寝台上望月。郭嘉沉沉的睡着,贾诩却已经被乱梦耗尽了心力,托着他的头枕在腿上,这样的压迫能让他觉得安全些,他抓着郭嘉的长发,好像将军提着战场上割来的首级,哪一个西凉孩子小时候没有这样逞凶斗狠的想法?贾诩也一样。

    今天并非满月,昏黄的柔光只堪堪露出边角,形如一个饱胀的娇耳,神似出自郭奉孝的手笔。

    那也是冬天的事。或许是绣衣楼里半死不活的野鬼太多,临到年关,竟然有许多人无处可去,就留在此地凑在一起过年。这本来也没什么稀奇,只是刚被从歌楼赎回的郭嘉这次却说什么也不肯走了,偏要赖在楼中,左一句心头rou右一句流落街头比成群大鸢聚在一起还聒噪,广陵王被缠得头大如斗,可留下他就要留下荀彧,留下荀彧就要留下贾诩,广陵王一番权衡,干脆利落地把他和贾诩塞在一起帮忙包娇耳,荀彧监工。昔日同窗厨房相见,只有贾诩阴着脸,盯着搅好的馅料估量该往里放上几斤药粉把所有人都灭口,郭嘉和荀彧倒是很习惯在一起共事,荀彧口授,郭嘉听,他学什么都能飞快囫囵个大概,贾诩就看着他手里的东西从露馅不成型到有模有样,下毒的心更坚定了。

    但不管怎么说,郭嘉的娇耳包的还是丑。无他,只是郭嘉塞得太满,一个个娇耳圆头圆脑,沉得都快要立不住,码在一起颇为喜感。广陵王看了,先叫出忙着做第二车点心的颜良将军,询问他是否被郭嘉唆使帮了忙,否则这娇耳怎么会与绣球的体型参差仿佛,天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这二者必然有染。

    郭嘉发誓承认,颜良发誓否认,事情不了了了之。满满的一碗娇耳放到凉透,贾诩也没有吃上一口,他坐在席间,喝了点岁酒,望着面前的食案发愣。

    凉州没有这种东西,辟雍也没有。只有郭奉孝才会如此在意口腹之欲,喜欢新奇的东西,什么糕点玩物,耳珰美人,一得空就栽进去出不来。他咬着牙,用箸尖一个一个把饱满的娇耳挑破,浓烈的辛香溢了出来,辣得人睁不开眼,水蒙蒙的不知是不是泪。虽然一个在筵头,一个在筵尾,但贾诩知道郭嘉肯定看见了,一抬头,果然看见他正悄声和身边的小姑娘逗趣,用烟枪拨弄着学贾诩,女孩子们脆生生的娇笑热闹地响成一片,好像被风掀起的珠帘。

    郭嘉一直很喜欢笑,也爱逗别人笑,只是这个“别人”把贾诩排除在外,或许年少时有过一两次,但郭嘉的兴致和寿限一阵风似的,过去便过去了。荀学长管住他了吗?似乎没有。贾诩看的时间太长,长到郭嘉隔着人群都能接住他的目光,然后他举起手,像还是学宫里的日子一样,远远地叫,阿和,快过来。

    广陵王拧起了眉。她想起贾诩给她讲的那个故事,结局惨淡得隐隐让人不安,转过头去看贾诩,正好对上贾诩似笑非笑的眼睛。

    郭嘉拖着腔喊到第三声,周围人似乎察觉到不对,唯独郭嘉喝得烂醉,叫魂一样闹腾,长长短短,都快要唱起来了。

    终于,在广陵王复杂到有点后怕的注视下,贾诩动了。他用那条好腿着力,站起来,先低声和主人告罪,手里抓着手杖一步步逼近郭嘉。那里有好多亮眼的彩灯红蜡,女孩子们的小玩意儿,大簇刚铰下来的梅枝,甜的酒,甜的点心,亲亲热热摆在一起,而贾诩身后只拖着影子。

    迈出第一步,贾诩就觉得神思恍惚,颅后生风。

    郭嘉这桌,除了面貌各异的女孩子,竟然有很多人他没有见过:妆饰俨然的华服妇人埋头补着一个小小的布老虎,年纪不大的孩子跪坐在灯下看《礼》,不时圈画着什么,巨大的鱼影从他身边掠过,还有一个青年正与郭嘉对坐,看见他来,轻轻点头示意。

    贾诩走得近了,又闻见亡郎香的气味,馥郁之余,丝丝缕缕的焦苦从吹红的烟叶里渗出来,攀在他衣带上。

    “别让他来,”穿着平民服饰的孩子推了推郭嘉,把书递给他:“……说过,反古复始,不忘其所由生……”他看起来很犹豫,怕惹怒郭嘉似的,斟酌着说,这样不对。

    郭嘉靠在几个女孩子怀里,她们闹着一杯接一杯的劝他喝酒,胆子大的直接端着酒杯喂他,郭嘉来者不拒,笑吟吟地张嘴接了,示意贾诩在他身边坐下,那孩子拽着他的衣袖,把半杯绿酒漾洒在茵席上。

    “呀。这可……”

    他醉得昏沉的眼睛,在烛火下又是那种森然的金棕色,定定地看着贾诩。他不止一次这样看着贾诩,像端详什么东西。

    ——棋子。

    贾诩当年很喜欢这个身份,他满足于,甚至期待着郭嘉用一子落入死地救活全局。那段时日他几乎以为自己是理解郭嘉的,只可惜后来才知道,有的人,郭嘉这样的人,就是能平静又坦然的放弃计划,背叛死在壶关的所有人。

    包括贾文和。

    他甚至没有在颖川待满一旬。隔着薄薄的门板,贾诩听得很清楚:

    “唉。那就换一个吧……我要去找我的英雄,学长留下照料他也差不多了。”

    还是那个声音,连字眼都没有变动的话语。

    郭奉孝!

    贾诩骤然立住了,深吸一口气,把这个名字含在嘴里嚼碎,混着满口血腥只恨不能啐在郭嘉脸上,他正要说话,忽然看见坐在上首的妇人无声地对他笑了。那不是嘲笑,而是母亲对着犯傻的小孩子才有的,宽容无奈的笑意,只是有种深藏的哀切,怅然叹了口气。她说,儿啊……

    郭嘉还是看着他,带着少年时才有的促狭意思托着腮眨了眨眼睛。这个动作贾诩再眼熟不过,每次郭嘉求他的策论应付夫子,每次郭嘉求他帮忙抄学规,每次郭嘉骗他喝酒,每次郭嘉想带着他一起偷溜下山——

    快要事成的时候,他就会这样。

    你又想干什么?还不够吗?电光火石之间,贾诩明白过来,是郭奉孝骗了他,早在壶关之前,早在策论,抄书,饮酒,玩乐之前……全是假的,郭奉孝的病也是装的,他只是看着我发笑,他在愚弄我。

    他——以——为——我——不——敢——?

    很多年没有人敢这样侮辱贾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毒蛇军师不怀好意,但用他的人一样很多,那些计策郭嘉是否看过?他肯定不屑于看,贾诩被冲头的愤恨激得耳鸣,因为用力,握在手杖上的关节白得吓人,他还把我当做那个言听计从的喽啰,他还把我当做可有可无的废棋……呵呵,好,很好。

    那我的腿呢?我的理想呢?我呢?你想交给谁选,你又要交给谁来选?

    混乱中酒案被踢翻,狼藉满地,贾诩发狠地对着郭嘉的脸捣了他一拳,两个人缠手绊脚地倒下去,这下肯定见了血,褐红的纹路顺着他的小臂淌进衣袖里,竟然也是暖的。他盯着郭嘉说不出话,攥紧的手都在发抖,血,血,怎么都止不住的暗色铺展开,贾诩僵硬地循着血迹摸索,手指插进郭嘉湿淋淋的发根,拂过结块的血痂,扶起来,放在膝上,就这么尝试了几次都是徒劳,口鼻的血沫被贾诩慌乱间抹得一团糟,好像打翻的酒汁和了胭脂,郭嘉画朱红的竹,就是用这等不伦不类的东西充作墨使……贾诩愣愣地把手举到面前,没有酒香,也没有胭脂的芬芳,腥的,苦的。

    为什么?那种忽然之间被丢在计划外的惶惑又把他重新埋回壶关,暴怒和恐惧席卷而来,他只觉得反胃,手脚发软,拼命挣扎着去踢打那具尸体,叫他滚起来,别装死,郭奉孝你听见没有?行,演呀,我这就拖你去切碎了喂狗,你的首级我要挂在广陵的城头上,你的皮,我要剥下来一丝丝剔下rou装满谷粟扔在荒地上让人活撕……你等着,我说到做到。你看不起我……你敢看不起我,你宁可选一个朝不保夕的——是我还不够好吗?学长,是有更好的人选才……逃了课出去,我去找——

    “奉孝……这么着急,是终于想起要去找你的英雄自荐枕席了吗,”贾诩撂狠话的时候有种奇异的认真劲儿,一字一句咬得柔和,带着淬毒的钩:“那你可要动作快些,因为我马上就要把你拖出去切碎了喂狗,你的——”

    “我的首级,你要挂在城头上,我的皮,你要剥下来盛满谷粟丢给饥民……”郭嘉被扯着头发抬起脸来,显然还没清醒,背书一样脱口往下顺完了这句话,才发现被噎住的贾诩脸色更阴沉了,他颇为无辜地冲着贾诩眨眼睛,明晃晃的月光底下,依稀还能辨认出蜜一样的金棕色:“别生气呀。这不是在给你出主意么……”他尽力一抓,捉住垂下深紫色的衣摆,把额头贴着贾诩的小腹,手指慢慢契进贾诩的指缝,轻轻晃了晃。

    “没用。睡够了就滚起来,我的腿要被你压断了。”

    郭嘉没看他,但是知道他肯定是又抿着嘴,那点唇珠藏得看不见,特别……

    特别漂亮。

    没有人再说话。昏昏沉沉,夜风浮动,这是第八年春夜。

    郭嘉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