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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时而使用人身,时而化为蛇形缠绕在须佐之男的手臂,八岐大蛇随意选择自己的形态,不变的是他仍然和须佐之男结伴而行,他们穿过无数村庄和城池,见到了更多的妖魔。 八岐大蛇主动化为的蛇身比被迫化蛇时大上一些,但仍是须佐之男熟悉的样子,后者总会把八岐大蛇抱在怀里。即使知道蛇神冷热不侵,在冬天时,须佐之男总会像关爱出门的人族那样,问八岐大蛇一句冷不冷,蛇神一开始还会跟他解释,到后来两神总是嗯嗯啊啊地互相敷衍几句,可能是小神明的手太暖了,暖得八岐大蛇昏昏欲睡,无心争辩,而须佐之男会在心里想怎么给蛇头设计个帽子。 一开始,八岐大蛇以为伊邪那岐束缚了须佐之男的力量,压制了他以雷鸣风暴摧毁人间的伟大本能。但后来八岐大蛇意识到,对于须佐之男来说,是否被镣铐封印神力,都不影响他宽恕人类的恶念与欲望,悦纳人类的善念与温柔。无论能否使用神力,须佐之男都有种天生为人类而战并守护他们的使命感。 八岐大蛇不讨厌这样满怀理想的人,他欣赏这份同时背负人类善恶的理想,只不过,这份如此美丽的东西并非须佐之男有能力守护的,只因越是美丽之物越容易凋亡,再怎么呵护美丽的花朵,小心不让花瓣离开枝头,她们也会终究迎来枯萎之日,要按照蛇神的喜好,他宁肯在那花还芬芳时就欣赏花叶的最后一舞,注视她们以最美丽的姿态融入泥土。可怜须佐之男还没看透这点。 但八岐大蛇认定须佐之男会理解的。 人间爱恨生死流转不息。渴望守护一切,愿意为之奉献自己一切的须佐之男,必然首先要习惯人类的朝生暮死,习惯失去的感觉,习惯他愿以自己的永恒换来的东西竟然是这样渺小。 但是须佐之男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懂呢? 八岐大蛇陪伴着须佐之男,带他见了那样多善恶转化、人类堕为妖鬼的瞬间,须佐之男都没能懂得美丽之物应死的时机,每一次,须佐之男都试图挽回不可挽回之物,但最后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孩子们成为毫无理智的怪物,再亲手杀死他们。下一次,再重复同样的事,再伤同样的心。 若人类来描述这段日子,可能会说时光如梭,白驹过隙。但蛇神可是实打实陪着须佐之男度过的。即使以八岐大蛇的耐心,都要开始感慨须佐之男的笨拙。 人类一旦努力生活,就很容易意识不到自己度过了多少时间。寿命悠长的神族更难意识到世事变迁,即使是钟爱诸多变化的蛇神也有难免这种坏习惯的时候。 八岐大蛇惊觉自己被须佐之男带着上天入地,往来高天原与人间已经如此之久,还是因为人类的关系。 八岐大蛇和须佐之男去参加了须佐之男那位人类朋友的葬仪。 须佐之男不愿以神明降临的噱头打扰死者安宁,于是两位神明隐去身形。 不会遗忘,不能衰老,与天地同生,永远都会为了满足自己诞生之初的愿望而活的神明,一开始总是很难理解人类常说的时光会冲淡一切是什么意思。 如果他们见识到眼前这一幕,或许能理解些许。 实际上,须佐之男那位人类朋友还未真正死去。在他气若游丝时,他的儿子就已经开始邀请亲友。 他们希望父亲死的时间别给别人添麻烦,别死得太迟,让远远赶来的亲友耽搁太久,别死得太早,尸身腐臭以至于无法吊唁。 但与英雄悲壮的牺牲和神明浩大的陨落相比,普通人类总是很难死得恰到好处。 须佐之男人类友人的儿子们,比他们这位当年匆匆会友后就要去忙碌的友人本人更加成熟,生活更加艰辛,父亲将死未死已经耗费了他们太多的精力和时间,最真实的悲切很难维持太久,他们最后的孝心就是没将活着的父亲直接下葬。 蛇神敏锐地察觉了另一个痛苦的灵魂最深处的渴求,他询问道:“你本就已经要死了,为什么还在向我祈求死亡?” 将死者向着看不见的存在无声悲鸣。 “……如果这是你的愿望。” 八岐大蛇轻笑一声,御使蛇魔缠上了人类的脖子。不管人类本身的意念是否渴求着死亡,他的身体却确实在用尽一切力量鼓动胸腔,如今无法成功呼吸,人类终于加快了迈向死亡的速度。 在意识到那个熟悉的灵魂要真正离开的时候,须佐之男有一瞬间似乎要试图用自己的力量治愈对方,但雷电暴虐难驯,用来杀敌合适,用来治疗自己之外的人,须佐之男还没有学会如何这样做。 更重要的是,在友人想要死去的愿望和活着的本能的互相拉扯之下,须佐之男迟疑了。 须佐之男唯独在人类友人面前现出身形。死亡和衰老互相成就,人类友人干瘦得如一捧枯枝。那双早已昏花半瞎的眼睛似乎不想见到须佐之男,又似乎因为友人的出现而感到喜悦。 须佐之男似乎永远也无法理解人类对于死,对于恨,对于痛苦和暴力那发自内心的渴望,正如此刻。在蛇神看来,须佐之男是如此愚钝,从无数死与生之中,竟然只会学会了守护和等待。 须佐之男没有扯掉环在人类友人脖子上的蛇魔,他握住友人的手,就像他握住妖魔变回的人类的手那样,温柔地说:“不要害怕,睡吧。” 人类友人死后,他的孩子们在人族其他年长者的帮助下完成了葬礼。两位神明也离开了。须佐之男没有问八岐大蛇刚刚为何那样做,他只是为无数人类的痛苦而感到痛苦:“他本不用这样痛苦地死去。” 可能是在人类中生活太久,须佐之男养成了许多神明不可能养成的习惯。当晚,须佐之男习惯性地生火做饭,可火焰燃起,须佐之男才意识到他离开人类友人的家后就忘了其他事情,径直回到了荒郊野岭。没有材料,也不想去找,须佐之男盯着火焰发呆。好像这样就能忘了今天发生的事。 八岐大蛇从记忆中寻找出相似的画面。在他们第一次遇到妖鬼的时候,须佐之男带着妖化的人类从海中回到陆地,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他那时候还不会用神力烤干衣物,自己也看他热闹。于是须佐之男只能用最原始的办法。幸好年轻的神明能使用雷火,免去生火之苦,也幸好须佐之男是神,并不会因受凉而生病。少年神明柔韧的双腿宛如春日的新枝,踮起脚的时候更显得纤长美丽。 但再美丽,也只是属于小孩子的可爱。 而如今,相似的场景中不同的是,须佐之男已经学会凭空聚起雷火,令其缓慢而稳定地燃烧,没点燃一片枯叶。意识到须佐之男的力量在成长,外貌也随之变化之后,八岐大蛇再看须佐之男,就觉察到在对神来说如此短暂的简直似乎只是一眨眼的时间,须佐之男就长成了一位英姿勃发,令人见之忘俗的美少年。 如果以人的年龄计算,须佐之男现在应该是十七八岁少年的模样,盘着长腿坐在地上,视线偶尔跟着八岐大蛇晃动的尾巴尖,俊美的面容迎着火光,长长的睫毛投下一小块阴影。 蛇神想,须佐之男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有这么漂亮吗? “你在想什么?” 没有外人的时候,蛇神对姿态的选择更加自由,此刻就正以巨蛇之体盘在须佐旁边。白蛇口吐人语:“我在想……你。” “你在想我什么?”须佐之男凑过来。 凑得太近了。非人姿态时须佐之男与八岐大蛇向来没有距离感,但真的太近了。 然后八岐大蛇又意识到一件事,须佐之男对自己动了心。 八岐大蛇选择主动挑破,他问道:“你知道爱为何物吗?” 须佐之男久久注视着对方:“我不知道……” 须佐之男犹豫着捧住蛇首,而八岐大蛇没有拒绝,任凭年少者用柔软的唇瓣贴向蛇吻。 关于须佐之男是如何爱上自己这件事,八岐大蛇思考无果。 难道须佐之男是因为他们同为离开高天原选择生活在人类之中这点特立独行的相似之处而心生欢喜和亲近吗? 但二者完全不同。 八岐大蛇觉得永远遵照命运的轨迹行事丝毫不肯偏离的高天原无聊,甚至会因想要看人类挣扎而作乱。人类的渴求时常凌驾于爱恨之上,让他们失去所谓的人性,而有时爱恨又会压过人类的本能,让人类忘记恐惧和尊敬。不同于一个模子刻出来般的众神,人类那奇妙的不确定性让蛇神见之而喜。但八岐大蛇自身无法像人类一般在心中产生那样强烈的爱,只有一股近乎于恨意的东西驱使着他,要他将太阳女神的光辉踩在脚下。 须佐之男则奇怪一些,那天生的殉道之心和逐渐成为的圣人形象,连八岐大蛇都分不清须佐之男哪种样子更像人类幻想中的完美人类,哪种姿态更接近人类梦中才会有的完美神明。或许成长中的生命身上就是又诸多矛盾之处,唯一不变的只有那让人惊讶的对爱的渴求。须佐之男渴求着爱,也愿意回应人类对于爱的渴求。爱与被爱是人间重复千万年的无聊痛苦,并不能让蛇神的视线为之停驻。须佐之男身上最为有趣之处,在于自称爱之源头的天照和高天原竟然会让一位渴求爱的天神几乎转投他处。 在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八岐大蛇突然意识到,须佐之男会回到高天原。只要高天原仍然维持着和平秩序,须佐之男就会遵循内心的欲求,去守护那个象征。 八岐大蛇并不喜欢这种未来。 八岐大蛇说:“世间万物终有衰亡之时,只有神例外……甚至,连神也不能例外。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妖魔从何而来吗?我会展示给你虚无的记忆。” 蛇神化为人形,拉着须佐之男的手去触碰火焰。火焰在他们手下翻滚跳跃,化为虚无,转瞬蔓延开来,包围了二人。短暂的黑暗过后,须佐之男“看”到了许多东西。 第一个世界之中,身形模糊的创世神引导生灵繁荣、创造、抗争,又在一切迎来无法阻挡的衰亡后,承载他们的灵魂和意志,直到永恒的尽头。 虚无褪去,须佐之男眼前仍是那朵雷火,除了八岐大蛇抓着他的手以外,一切并无不同。刚刚似乎只是须佐之男的一场梦。 “最初的世界诞生的妖鬼人神回归创世神的怀抱,又在他手中新生,所以这个世界必然会继承上个世界的一切,重复上个世界的命运。你的人类朋友死去就是他的命运。还没有意识到吗?在如今的世界,存在于世就只是重复痛苦而已。”八岐大蛇邀请道,“来吧,须佐之男!无论轮回多少次,世界都会重复这样的宿命,何不帮助我,我们一起将世界从这样的命运中解救出来。” 须佐之男问道:“你想让现在的世界如何?” 八岐大蛇回答:“我会将其作为新世界的祭品。这是对于一个世界来说最伟大的结局。” “世界的伟大与否,并不是你我能决定的。世界只属于祂自己。世人自会书写他们的结局,就算最后迎来的是衰亡,也不影响其伟大。” 八岐大蛇问道:“你歌颂生命,称其意义就是即使知晓痛苦的结局,依然向着命运抗争。但若生命的意义在于抗争命中注定的死亡,那岂不是说死亡才是人类一生中最精彩的情节。想要守护生之华彩,更应该创造死,你为何不肯帮我呢?” 须佐之男反握住他的手:“蛇神,对我来说,生命挣扎于命运中时创造的奇迹是最为美丽的。用你的心告诉我,对你来说,人类最美丽的光辉绽放在哪种时刻?” 八岐大蛇不认为这种事也要用心感受,但他仍愿意诚实地回答须佐之男的问题:“自然是人类拼命挣扎的时刻。但万物衰亡已是定局,世界亦如生灵,其光辉再如何美丽,若只有这一种,我又如何能得到满足。” 须佐之男不能理解:“怎么可能只有一种。世界从死寂中苏生的那一刻,就已焕发了新的光辉,即使曾经的世人走遍了所有能走的路,感悟了所有能感悟的一切,这新生世界的世人也必然会开辟新的道路,新的义理,并不需要你来将世界送往新方向,世界定将会拥有你我无法预料到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