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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话 医院游魂(3)

    黑檀木覆盖了整片地面,以地面为中心向四方延伸而出的是米白色壁面以及同色的天花板,构筑成一处令人感到沉稳的空间,屋子正中央摆了一张比地板稍浅的黑灰色长桌,十来张椅子整齐地向桌缘靠拢,每一个座位前都置放着茶水与一小盘点心,等待即将到来的客人取用。

    这屋子是位于阎罗殿的会议室,孟婆口中的半年例会就是在这里举行,时间大多订于中元与除夕前夕,依照往年惯例凡有官阶者皆需到场与会,向十殿王匯报各自工作状况。

    文判官最终没能逃掉,当他好不容易让自家式神听懂「私奔」是什么意思、带着一双孩子到地府门口正准备开溜,不巧被吃完点心到处找他的武判官发现,自远处一路嚷着「阿文你要去哪里?去阳间玩吗?也带我去!」,声音之大引起不少鬼差侧目,就算他比了好几次噤声的手势,武判官仍以为伙伴在和自己玩而兴奋地比手划脚,全然不觉孟婆带着缚鬼绳在她身后,非常火。

    为了不让文武判官有机会再落跑,孟婆用缚鬼绳半拖半拉地,在会议开始前一秒将一干鬼等带抵会议室。

    会议室里十分静謐,偌大的空间中坐着一男一女,外表约人类十来岁的金发男子专心地阅读手上的书,另一名长发女子交叠长腿、动作优雅地磕着瓜子,一颗接一颗,从她面前那盘用瓜壳堆砌的小山不难看出已经在这儿待了一阵子,她见到文武判官和孟婆出现在会议室门口也只是淡扫一眼,示意他们赶快就座,然后伸出纤指拈起下一颗瓜子,继续啃。

    接到指示,孟婆快步走到女子身边,恭敬地喊了声「转轮王」便落座于上司隔壁,文判官则无奈地耸耸肩,推着武判官挑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入席,才坐定,武判官立刻伸手抓了一把花生、俐落地剥下壳,津津有味吃起来,一时间,整间会议室充斥着咔兹咔兹的声音。

    然而,一个时辰过去,其他该在预定时间到场的地府官员们一个也没现身,面对重要会议被集体缺席,身为地府最高管理阶层、十殿王之一的转轮王竟面不改色,看武判官吃花生吃得香,也讨了一些嚐嚐,彷彿那些位置本就该空着。

    文判官托着腮发呆,不意外转轮王没有表示意见,毕竟这些年多数官差、包括其他十殿王陆续入凡歷劫,短约数年,长则数百年,若会议突然高朋满座,才真的会让人怀疑是否又要上下界大战,他稍早与孟婆讨价还价就是不想为了一场满满寂寥的会议浪费时间,绝对不是想偷懒。

    「哎呀呀汝等都到啦?抱歉抱歉让眾卿等这么久……」

    眾鬼又等了一个时辰,一名男子自会议室里另一个房间缓步走出,他身上的墨黑宽袍凌乱,只用一条布带在腰间随意扎起,露出大片胸膛及白皙的长腿,几乎及地的黑长发未綰,中性脸孔上带着惺忪睡眼和饱含歉意的温柔笑容,一看就知道刚起床,但对方毕竟是阎罗王,就算让他们等三生三世也没人敢对十殿之首吐一句怨言。

    「那么,孰欲先开始呢?」

    阎罗就主位坐定,一双杏眼轮流落在几位与会的下属身上约三至四秒,武判官眨着大眼不知道刚搁进嘴里的仙贝该咬还是该吐,文判官乾脆抬头欣赏天花板假装没看到,两鬼逃避现实的举动让转轮王叹了口气,要孟婆打头阵,红衣女子頷首,翻开手中的资料本。

    「首先,根据转生殿统计,今年上半年报到等投胎的魂数虽然是死亡数的九成,但送到地藏府的孩童魂魄仅有总量的三分之一。」

    孟婆手一挥,用手中的迷你现世镜将统计资料投影在墙上,分别将需要注意的数据指出来,同时将接续说明的工作交给一直在看书的地藏本人,听到自己被点名,地藏才慢悠悠地闔上书。

    「这次的数量和过去相差太多,其中三至五岁的孩子更只有个位数,本府认为此一现象过于怪异,已派人调查,目前尚未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阎罗和转轮王听完报告之后点点头,表示知悉,然后要孟婆进行下一个议题,红衣女子用手指在迷你现世镜上点几下,投影的影像从数字和图表转现为一个人。

    「再来,段承霖,三年前溺水变成植物人。」

    说话的同时,孟婆直直盯着文武判官,而那两鬼则突然研究起开心果该如何才比较容易去壳,彷彿女子口中的人和他们八竿子打不着关係。

    「下週是第十五次拘他的魂去投胎,真是幸运儿啊。」

    孟婆忍下在上司们面前斥责两鬼不正经的衝动,语气酸溜溜地陈述事实——人间死亡人口越来越多,生育率却逐年降低,自古生死相依,两者数量不平衡,造成等待转生的魂魄足够绕地府几百圈,在这种时机,能投胎的人运气的确要够好。

    「伊是否馀愿未了?」

    阎罗王皱起秀气的眉,有些疑惑地望着镜里的人,魂无形体,有很多事不能做不能碰,因此大部份的鬼都嚮往赶紧前往下一世,偏偏有些异类,他们通常死时带了遗憾而甘愿徘徊人世。

    文判官挠挠头,阎罗王言下指定的回答对象很明显就是他,就算再不愿意也只能乖乖开口。

    「段承霖认为自己只是昏迷,尚未死亡,且对年幼的女儿放心不下,根本不愿意投胎。」

    每回小七小八去拘魂不是带着人世的洋娃娃、饼乾、糖果、童话书、涂鸦用具;就是换了时下幼童喜欢的纱裙、绑了小女孩会绑的各式发型开开心心地归来,段承霖用各种手段遣回使者,他也很头痛吶!

    「这次不能再让他为所欲为,七月引渡祭快到了,人手不足,不能一直浪费时间在他身上。」

    转轮王扬眸瞪着文武判官,大有这次再不把魂带回来就把你们调去十八层地狱之意。

    「说到引渡祭……今回怎没见着城隍?」

    阎罗王眨眨眼,刚进会议室时他就觉得似乎少了什么,现在终于想起来,虽然十次找有九次不在,不过引渡祭前后总是坚守岗位与从来不缺席半年例会的城隍完全不见身影,听到敏感关键字,文判官双肩抖了一下,让细心的孟婆察觉不对劲。

    「文判官,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孟婆提出的问题文判官着实不想回答,但就算现在随意扯个理由蒙混过去了,已经起疑心的上司们去望乡台随便一查就能一清二楚,到时自己搞不好还会揹个知情不报的罪名,实在不划算,于是他唔了一声,从袖子里拿出两封竹柬递交予阎罗王。

    阎罗王接过竹柬摊开一看,眉头拢得更紧,接着将东西推到转轮王面前。

    「……这真是糟糕啊……」

    看完城隍的留书,转轮王叹了一口气。

    过去的短期离开也就算了,若城隍爷真的几个月、甚至几年不回来,别说其他问题,更迫在眉睫的是七月将届,引渡亡魂没有他镇守连接阴阳两界的鬼门,恐怕会出乱子。

    「……不如文判官暂代城隍吧?」

    阎罗王当然清楚城隍空位的严重性和影响,沉思一会,转头将主意打在旁边那个懒散成性的男人身上,后者立刻义正辞严回绝。

    「殿下,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汝跟在城隍身边多年,汝之本事本王再清楚不过。」

    「下官这是越级!」

    「本王钦点,孰敢嚼舌根?」

    「但下官没有职权。」

    「只要汝说愿意,职权不是问题。」

    「若是城隍爷明天就跑回来怎么办?」

    「所以说是暂代啊!」

    不管文判官如何推託,阎罗王总能为他的藉口找到解决办法,孟婆幸灾乐祸地笑言,升职是好事,阿文你乾脆就从了殿下吧,文判官瞪了同事一眼,他间云野鹤般的好日子可不能让城隍爷离家出走毁掉,于是清清喉咙,正色。

    「殿下,下官自认能力不足,无法代任城隍此一重要职位,但为免您心烦,下官要向您推荐更好的人选。」

    「哦?」

    文判官的话引起阎罗王、转轮王、地藏和孟婆的兴趣,连武判官都停止剥花生壳想知道在这个节骨眼究竟可以拖谁下水,但红旗袍女子立刻就想到依对方的个性很有可能在地府里随便抓个人凑数。

    「文判官,城隍这个职位条件非常严苛,相信身为辅佐官的你清楚不过。」

    「孟婆,这就不劳你提醒,心存善念、胸怀仁慈、善恶分明、恪尽职守,要聚集这些特质着实不易,下官想来想去,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了。」

    文判官扬起唇,得意地指指迷你现世镜显示的画面,那是某个有许多机会转生却迟迟不肯踏上冥世路的灵魂。

    ※※※※

    凌晨一点,段承霖将隔壁前两天才死亡的小琳带到自己的病房静静等待拘魂时辰到来,他安抚着有些不安的小女孩,边反覆模拟预定好的说词,期望能说服前来的鬼差採用他的想法,忽然,眼前坚硬的地板幻化成柔软水面,泛起阵阵涟漪,黑色的同心圆不断向外扩展,直至整个空间都染上深黯。

    叮铃、叮铃。

    当黑色佔满病房,铃声悠悠响起,由远至近,自闃暗中接连浮出的银白光点随着清脆的乐音漫天飞舞,成为唯一的照明。

    段承霖搂紧因害怕而将小脸埋进自己肩头的小琳,屏息等待,一顶深灰色的轿子于数分鐘后如预期凭空显现,两侧侍候着一黑衣一白衣两名女童,忽快忽慢地前进,最后,游走在虚空的轿子在离段承霖百尺处停下,犹如泊于湖面的船隻。

    灰轿静止了十来分,轿帘终于掀起,里头走出一男一女,皆身着深灰长袍、下摆曳地,款款前行,每踏一步便撩起阵阵黑色波纹。

    段承霖看着逐渐靠近的鬼差们,抬起一隻手压上胸口。

    明明不是第一次和地府打交道,此时此刻却突然紧张起来,以灵魂之姿感到心脏剧烈擂动的错觉,他深吸一口气,迎视自袖口拿出银白捲轴的鬼差。

    「段承霖,三年前溺水而亡,得年二十九,因在世时为人良善、诲人不倦,特准予转生。」

    立定后,男性鬼差再上前一步,摊开捲轴朗声宣读,待对方唸颂的尾音落下,段承霖立刻放下怀中的小琳,推推小女孩的背,要她去大哥哥身边,说这样她就能再当爸爸mama的小孩,小琳不安地频频回望,但想要一家团聚驱驶她迈出脚丫,有些踉蹌地来到鬼差们面前。

    男鬼差居高临下睨视眼前这个年轻魂魄充满期待的小脸一会,收起捲轴,抬起一双狭长的狐狸眼,挑眉。

    「段承霖,你当地府是托儿所?」

    鬼差的语调轻柔,含带笑意,可眼神凌厉如刃,彷彿能看穿人心底所有想法,段承霖霎时明白这次来的人绝不如先前好打发,他吞了吞口水,强迫自己镇定。

    「鬼差大人来带魂魄回去投胎不是吗?」

    「确实如此。」

    「魂魄的名字叫段橙琳对吧?」

    「确实如此。」

    「那孩子就是段橙琳。」

    段承霖将视线落在呆愣着、有如惊弓之鸟的小女孩身上,告诉鬼差,他们要找的人就是她,再也没有别人,男鬼差在男人和女孩之间来回打量一会,了然地咂舌三声。

    「没想到你也会玩这种投机把戏啊?」

    男鬼差绕过女孩走向段承霖。

    「本官知道你不想投胎,想看着女儿长大、出社会、结婚生子、甚至老死,想着你们来世还能做家人,但你现在把自己的投胎机会让给了与自己毫无关係的孩子,又如何再转生?」

    「我……」

    「再者,你以为让那孩子顶替你去投胎就能和父母团圆,殊不知已触犯阴律,若本官向上呈报,你们就只能待在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男鬼差一步步进逼,段承霖一步步后退,直至退到墙边,无法再退。

    「过于天真,只会害了你和那孩子。」

    藉身高优势,男鬼差轻易地将段承霖困住,他倾身附唇于男人耳边,用吴儂软语告知对方未曾想到的后果,而段承霖想反驳却反驳不了,只能咬着牙怨自己思虑不够周全。

    小琳站在一旁隐约意识到自己是叔叔们吵架的原因之一,呜咽着挤进段承霖与男鬼差中间,希望叔叔们和好,男鬼差低头看着那抖得厉害的弱小的魂魄,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瞧你们紧张得,放心,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啦!」

    无视自己不符现场气氛的反应给一大一小带来满头雾水,男鬼差打个响指,后头的女鬼差赶紧把手上吃得正香的洋芋片置换成一个漆黑方盒与同色卷轴,三步併做两步送上。

    「先自我介绍一下,本官是文判官、然后是武判官、七鳶和八凰,你可以别那么严肃,叫我们阿文、武子、小七和小八就好。」

    男鬼差——文判官依序点名,被指到的人则向段承霖打个招呼,武判官还从怀里摸出吃剩一半的洋芋片想分享,被七鳶八凰联手拉回来。

    「来,拿着拿着,这是你的官印和聘书,咱们地府的城隍爷最近临时有事请了一段长假回老家,但城隍是连接阴阳两界的重要职位,无法长期空缺,经过十殿会议之后决定徵求一位约聘制的代理城隍,而你各方面条件都相当符合这个职缺的要求,因此雀屏中选。」

    文判官不由分说将物品塞入段承霖手中。

    「虽然是约聘制的但薪水和福利都不马虎,一个月有四十万银纸、週休二日、刚就职就有七天特别休假,可以让你回来看看女儿看看家人,此外,还帮你在地府置產,让你拥有一个温馨小家,而且十殿王更加码特别优待,等任期结束,可以自选想要投胎的地方,不管是要和情人再续前缘、想当只管吃喝拉撒睡的宠物、或是自由的鸟,都任君挑选,现在,只要你在聘书上签名和说声『我愿意』马上就成为地府的新伙伴!」

    文判官大气不喘一口,兴高采烈地做完职缺介绍,段承霖则双眼发直、一脸呆滞,花了两分鐘消化刚得到的讯息。

    「这条件听起来满优渥的……」

    「当然,这是十殿王为你特别制定的。」

    「但我觉得我不太适合这份工作……」

    「何出此言?」

    文判官瞇起眼逼问拒绝的理由,他们出发前拿段承霖是否答应受聘打赌,要是无法说服段承霖接受,他不仅要负责武判官一个月的伙食费,还得代理城隍这个职位,不行,他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首先,我完全没有相关经验……」

    「这你不用担心,地府有完整的职前和在职训练,保证你第一次当城隍就上手!」

    「可是我……」

    「难道是觉得薪水太少?」

    「不、我根本不知道四十万银纸换算成阳间的钱等于多少……」

    「还是觉得年假不够?」

    「就说了跟福利没有关係……」

    「如果是为了这小鬼的事,只要你签名,要十殿王网开一面不是难事。」

    文判官把脸凑到段承霖面前,拿小琳投胎的事当筹码再下一城,果真看到原先打定主意的坚毅神情陷入犹豫,段承霖看着抱着自己大腿的小琳沉默好一会,重重地叹了口气,将官印和聘书都还给文判官。

    「谢谢大人厚爱,但对我来说,即使不能说话、不能碰触,也希望能多看家人一秒是一秒,至于这孩子的事,只好说抱歉。」

    段承霖揉揉小琳头顶,满脸无奈,他并非不想帮助小女孩和父母重聚,但一将女儿和meimei放到心秤的另一端,轻重立现,只能说人都是自私的,就算他是个老师也不例外,而且要不是他们俩恰好同名同姓,也不可能会想出顶替投胎这种方法。

    段承霖的话说完,文判官双手抱胸,唔了一声。

    「既然你这么坚持,本官也不好强迫你,但要想清楚,你那副样子完全无法自理生活,你的家人能够照顾、等待你多久?别说本官没先提醒,久病之下无孝子的案例阎王殿前多得是,再者,若你的身体一直靠机器保有机能,家人就不会去你的身亡地点招魂,无法回家接受香火供俸,只能跟其他孤魂野鬼抢偶有一回的祭祀,没有香火支撑的魂魄能够维持多久?五年、十年、二十年?」

    文判官挑眉,手持卷轴挑起段承霖下巴。

    「活人的时间会一直走,鬼的时间也并非永恆,无论方向为何,终归要前进。」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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