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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五三七 风暴前夕(4)

    “先生要学生做事,弟子自当服其劳,但在此之前,学生有几个问题,却是必须得先问个清楚明白,还望先生一定如实回答!”

    陆瑞双目灼灼的正视刺史,显然他接下来要问的话,对他来说十分重要,乃至会让他的人生产生巨大差别。

    刺史了解陆瑞,见他神色肃穆,知道接下来的问题非同小可,不由得心头微紧,表面不露声色的颔首:“但说无妨。”

    陆瑞盯着刺史:“今日车夫在城门撞墙而亡,前日亦有车夫服毒自杀于家中,这看似只是一些车夫的不幸,但反应出的却是官府的捞钱成性。

    “为了让自己吃得脑满肠肥,官府已经连脸面都不要了!

    “北贼败退以来,学生所见种种,已然证明上到州府下到乡里,几乎是无官不贪,而且行为之令人发指,比之国战前更加深重!

    “父母官们若只是收授商贾大户的贿赂,给他们开些方便之门也就罢了,可为了自己的腰包,巧立名目压榨治下百姓,逼得平民只能自尽......

    “此种行为,何异于父母杀儿?

    “百善孝为先,我大齐以孝治天下,官府这般行为,置孝道于何地?敢问刺史大人,若是孝道不存,百姓仇视于父而不忠于君,天下如何能不大乱?”

    面对陆瑞这番掷地有声的诘问,看着对方笔直如松的身板,感受到对方步步紧逼的压迫之气,刺史脸色暗沉下来。

    陆瑞的性子他清楚,自从他出任易州刺史,对方就没少到他面前来指摘易州官府官员的种种问题,偶尔还会急眼。

    但像今日这般言辞激烈,完全不给他留丝毫颜面,全然不顾师生之礼,且把问题深入到这种层面的情况,却是以往不曾有过的。

    刺史沉声道:“汝贤,你是聪明人,今日我不跟你说那些圣人之言、道德文章,就跟你说说宦海现实。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也是生存延续的必然。

    “官府作为人间权力之地,自然会聚敛财富。不然要权力作甚?权力是什么?是掌控天下财富!

    “人人皆要靠财富生存,没有粮食就没有饭吃,没有布匹就没有衣穿,人间种种生存必须的东西,哪一样是银子换不来的?

    “君王掌控了天下财富,就能左右百姓生死,进而掌控天下万民!否则你认为朝廷的统治是如何保证?

    “官府既然是权力与财富的集中地,官员就不可能两袖清风,天子不差饿兵的道理你还不知?大染缸里又岂能有清衣?

    “大齐延续一百多年,中原皇朝更有数千年,官员早已捞钱成性,这是改不了的,莫说我一个刺史无能为力,就算是陛下,也不可能与天下官员为敌!

    “对贪赃枉法、鱼rou百姓的官员,我们可以稍加惩治,乃至跟百姓赔礼道歉,以此平息民愤,却不能奢望杜绝此事,让整个官府清明如水——水至清则无鱼。”

    说到这,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汝贤,你要明白,自从天下有了国家,这世上的人就分为了两种,一种是统治者,一种是被统治者。

    “前者不种地不放牧,正是靠着捞取后者的血汗钱,才能拥有财富,进而确保自己能够稳定统治后者——这就是人间亘古以来,最大的大道至理!

    “天下的所有道德,能存在就有统治者认可,能发扬无不是统治者所提倡,自然是为了维护统治者的一切,这是根本。

    “以孝治天下,追根揭底是要百姓像孝顺父亲一样忠于君王,岂能治到最后妨害统治阶层?”

    陆瑞呆在那里,如被雷劈。

    他惊恐的看着刺史,仿佛已经不认识对方。

    他怎么都没想到,对方会说出这番话来。

    那不是他认识的先生。

    在国战前,他是时任经学博士的刺史最看重的晚辈,是对方的得意门生;而在陆瑞眼中,刺史是学富五车、德高望重的长者,是他敬佩和学习的榜样。

    对彼时的陆瑞而言,成为刺史那样刚烈正直的人,就是人他的生方向。

    然而世间最善变的就是人,一场国战五年分别后再相见,无论刺史怎样尽力显得跟当时别无二致,陆瑞依然敏锐发现了对方的巨大变化。

    一言以蔽之,眼下的陆瑞是刺史曾经的模样,而如今的刺史已成典型官员。

    陆瑞原以为刺史是外圆内方,却怎么都没想到,对方已经从根子上发生了彻底的变化,变得不再是以前那个人。

    陆瑞哆哆嗦嗦的看着刺史:“先生饱读诗书,竟然非议圣人之言、污蔑礼仪道德?!”

    刺史轻笑一声:“何谓圣人?谁封的圣人?汝贤,你可别忘了,选择法家的是秦君,选择儒家的是汉武,他们都是皇帝,而不是百姓。

    “你口中的孔圣人,创立儒家学说的初衷,可是为了维护、延续周朝统治,谋求重现周朝辉煌,确保贵族地位,可不是为了百姓。”

    陆瑞面容僵硬,气得浑身打摆子:“可孟子说过,民为贵君为轻!”

    刺史哈哈大笑:“孟子是说过。可你看哪个诸侯国君主是待见孟子的?是用他的学说的?

    “汝贤,儒家经典到了今日,强调的可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陆瑞不由自主后退三步,见鬼一样看着刺史:“你,你这是妖言惑众!”

    他连先生都不称呼了。

    刺史冷笑一声:“妖言惑众?说真话就是妖言惑众?好,既然你只听圣人之言,那你怎么就想不起老子那句‘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陆瑞愣住了。

    何谓大盗?

    欺世盗名为大盗,窃国者为大盗,而窃天下百姓辛劳所得的,更是大盗!

    孔圣人帮助君王做这些事,岂不正是合了那句“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刺史见陆瑞的人生信念与信仰已经开始崩塌,心里很是满意。

    他必须这么做,让对方早日认清现实,认清这个世道的黑暗荒诞,只有对方心里没有道德束缚了,他才能让对方用不光彩的行动,帮助他对付两位巡查使。

    刺史继续道:“天下大道,尽在道德经五千言之中,只是你们平日里不愿去研读罢了;就算研读,也是为了研读出自己想要的东西,为此不惜曲解其本意。

    “汝贤,你觉得官府黑暗,你认为我坏了心肠,可你怎么就忘记了,其实老子早已把什么都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补有余!”

    这二十个字犹如晴天霹雳,震得陆瑞浑身猛地一抖,令他颓然坐倒在地,面白如纸汗出如浆,整个人失魂落魄,将精气神丢了个干干净净。

    他茫然自语:“这二十个字,就是天人大道吗?”

    恍惚间,他忽然醒悟了什么,明白了当年李聃为何将相国之位视若敝履,宁愿骑着青牛只身西出函谷关,离开这个人间,也不去高官厚禄。

    对志在“平定天下”的仁人志士而言,如此人间,何须留念?

    ......

    形势虽然急迫时间虽然紧张,刺史却没有打扰陆瑞,任由对方魂不守舍的颓坐在地。他需要后者想清楚想明白,大彻大悟,而后明白自己该追求什么。

    就像他自己一样。

    眼看陆瑞紊乱的呼吸渐渐归于平稳,眼中徐徐有了焦距,刺史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喟叹一声语重心长道:

    “汝贤啊,为师是你的先生,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会是。

    “看到你已到而立之年,却仍然困于幻梦中,不曾睁眼看见世道现实,明白天人至理,为师怎能不再次耳提面命?

    “当初为师也如你现在这般,满脑子孔孟之言,满心就想着黎民苍生,为此得罪过不少人,所以八品的经学博士一做就是十来年,始终不得寸进。

    “一场国战,将血淋淋的现实展露无遗,也造就了许多机会,为师正视人间种种,终于侥幸悟道,而后步步攀爬,才有了如今的权位。

    “这个世道弱rou强食,亘古不变。生于其中,你我必须自强。除却自己的修为、权位、荣华富贵,余者皆为虚无,是定要堪破的存在。

    “为师跟参知政事高大人有几分交情,这回巡查使来州县,正是对方告知的为师,只要你帮助为师渡过眼前难关,为师不会忘记你的前途。

    “如今国战已毕,科举会即刻恢复,你只差会试了,大好年华不可辜负,明年去燕平参加春帷正合适。届时为师会求高大人,帮你疏通主考官。

    “以你的才学,三甲亦有希望。”

    说到这,刺史面带微笑,信心满满的等着陆瑞大礼拜谢。

    他看到陆瑞站了起来。

    初时还有些摇摇晃晃,但当他身体站直之后,就如长戟一样坚挺,如山峦一般监稳,双眸更是如火海如星河,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刺史微微一怔。

    而后他瞧见陆瑞看了过来。

    他感受到了对方俯视的目光。

    他听到了陆瑞的声音。

    刀出鞘箭离弦般的声音!

    对方的话语在他耳畔炸响:“一场国战,河北十室九空,中原生灵涂炭,皇朝有千万人死于非命!

    “在山河陆沉社稷崩坏,九州暗无天日之际,是有百万热血儿郎拜别父母、辞别亲友,挎刀执剑逆着逃难的人流赶赴沙场,这才有一座座城池的血战保全;

    “是有更多衣食贫乏,却甘愿捐出铜钱麻布的普通百姓,这才有我大齐皇朝铜墙铁壁的州县防线!

    “如今国战胜了,我大齐的朝廷回来了。

    “州县百姓原以为,有国战期间的子弟死战,有长达五年的并肩奋进,他们会迎来仁义的帝王与公正的官府,有安居乐业的可能,有可以实现的美好生活。

    “可他们错了,他们赶走了野蛮暴虐的北贼,赢回的却是披着文明外衣,更加穷凶极恶的食人猛兽!

    “是比萧燕残忍的帝王,比胡人恶毒的官吏!

    “这个天下的百姓,从来不曾辜负这个皇朝,这个天下的平民,始终记着忠君报国,这个天下的男儿,一直都在践行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而你们,心中却没有这个国家的兴衰,没有百姓的荣辱,甚至亲手将忠义丢进粪坑,把道德碾进秽土!

    “人间之恶,有更甚于此者乎?!

    “今时今日,你竟然还跟我谈什么天人大道、世间至理,实乃无耻之尤、不当人子!

    “我想问问你们,替那些被你们压迫残害的百姓问问你们,在久居高位久掌大权、荣华富贵为所欲为之后,你们心中可还有敬畏?!”